有人问我:什么是人文?
我不想掉书袋,不想引用《周易》等等来证明人文于我们自古有之,这次就信口开河谈谈。
人文主义首先是“爱”。但这爱不是爱情亲情友情,是同情。我一直认为同情是人类最高尚的情感,没有之一。今天中午,我看我养的四只鹦鹉。其中一只公鹦鹉是“老住户”,它的配偶死后,我怕它孤单,就又买了一公两母回来。刚回来那几天,三个新住户团结就是力量,把老住户驱赶到笼子的角落里了。但这几天,老住户终于翻身做主人,把其中一个母鹦鹉占为己有,并且利用一切机会欺负新来的那只公鹦鹉。今天中午,它在热情洋溢地同相好亲密交谈了以后,眼角里瞟见了走过来的那个冤家,立刻扬起如钩铁喙,把它啄到笼子的最底层去了。鹦鹉会不会想到爱是天性,是每个人(哦,是鸟)应该享有的基本权利?我不知道。我知道它懂得爱的意义在于排斥,在于消除威胁。这是它作为动物最本能的反应。所以,鸟没有产生“鸟文”。而且好像只有我们人类,才产生了人文。这其中的原因之一,怕就是鸟不懂得同情。孔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谓之仁。这仁,就是同情。一个人,能够真正地了解了自己,从而就能够真正地了解别人,这种理解就具备了同情的基础条件。
尼采曾经有一次看完了戏剧,出了剧院的大门,叫了一辆马车。他已经坐上了马车,这时候车夫挥动着鞭子开始抽打马。尼采跳下马车,把自己的大衣盖在马背上,抱着马脖子嚎啕大哭,边哭边说:“我的兄弟呀!”我曾经看到过很多听了这个故事后的表情,有不解,有不屑,有不明。我知道,这每一种表情后,都是不理解同情的心。当一个人可以消除种族、文化、地域、阶层种种外设的条件,单纯地以一个生命对生命的方式去看待一切时,才能够走到同情的门口。尼采理解同情的价值,所以才会说“上帝死了,因为他爱人”。他呼唤着一个理性统御感情的世界,但这个世界随着诺亚方舟一起从现实世界消隐。
我想,我所养的那只鸟,那只老住户,就是属于不能够理解尼采的鸟吧。
能够彻底地爱,这只是同情的第一步,要想真正地了解同情,进而理解人文,我以为还需要第二步。
俄国十二月党人暴动失败后, 法国姑娘唐狄在巴黎得 悉昔日情人伊瓦谢夫被判流放西伯利亚,立即来俄国要求去西伯利亚与情人结婚。尼古拉一世虽甚感恼怒,终于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这对年轻的情侣后来双双死在苦难深重的西伯利亚。赫尔岑的记述使我想起后来车尔尼雪夫斯基的两件事。在给车尔尼雪夫斯基执行象征性死刑的刑场边上,一位少女把一束鲜花递给了这位囚徒。在随后奔赴西伯利亚的途中,一位马车夫用这样的话跟车尔尼雪夫斯基告别:“谁拥护人民,他就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我一直觉得,俄国能够产生那么多世界性的大作家大文豪,和这种人文主义的丰厚土壤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毫无疑问,这种人文情怀的形成,需要一个理解、理性、包容的社会基础,那种狭隘的文化土壤再怎样努力也无法培养出广博的人文精神。今天中午我在想,如果我的鸟儿们能够具有这种“人文情怀”,那鸟笼里就应该是一个“鸟语花香”的美好世界,这样的一个世界会使笼子外的世界相形见绌。但是,笼子里的世界比外面的世界还不如。人类与它们相比,永远可以找到自豪的理由。比如我。
1827年的某个黄昏,15岁的少年赫尔岑和他的朋友奥加略夫郊游来到了莫斯科旁的麻雀山上。太阳正在徐徐西沉,圆屋顶闪闪发光,美丽的莫斯科铺展在山下一望无际的地面上,清新的微风迎面吹来,诗意盎然。这对少年想到了全人类的命运和幸福,想到了俄罗斯的现状与未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灵魂的纯洁与高尚,意识到了自己是命中注定应该担当大任的优秀人物。他们站在夕阳微风之中,互相依靠,突然间热烈地拥抱起来,他们对着伟大的莫斯科发誓,一定要为自己的使命奋斗到底,直至献出生命。在后来的岁月中,俄罗斯人民果然将赫尔岑造就成了一代巨人。这位巨人的力量,正如我们所已经知道的,不仅来自十二月党人的鲜血和老布肖的祝福,也来自要塞司令斯塔阿尔将军的理性与公正,还来自追随丈夫流放到西伯利亚去的妇女们和对革命家表示尊敬的马车夫们,甚至还来自亚历山大一世对起义前的十二月党人的理解、宽容与尊重。一句话,他的力量来自全体人民的人文理想和整个民族的历史良知。人文主义作为一种精神,是特定文化培养的产物。这种精神的壮硕,不是依靠悦读爽文能够养成的,也不是可以用种种偏见和成见可以培养出来的。越是精神强大的人,越是需要拥有最丰厚的精神资源。一个巨人不但需要通过研读典籍占有历代前贤的精神财富,不但需要通过研究人性和社会来把握人性的需要和历史的走向,他还同时需要周围那些有血有肉的人的理解、支持、温暖、尊敬、鼓励,他需要从这样的心灵交流中得到勇气和力量。如果没有这些条件,再伟大的人也会枯竭夭亡而无从成其伟大。当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文化拒绝了伟大,同时也就拒绝了人文;当一个民族或国家用消解来结构伟大,就只能培养精神上的侏儒。
所以,当我面对着笼子里面铁喙钢勾的鸟类世界,我想到了笼子外面的人类世界。当我思考人文主义精神的时候,我却突然发现,我们其实生活在更大的一个笼子里。这个笼子,封闭了我们的思想与情感,消灭了作为一个人成为巨人的可能,矮化了人文的标尺。当我思考而不是不屑或者鄙视眼前笼子里的鸟世界时,我想,我会距离人文更近一点。
当然,只是更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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