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推开阳台的窗探出身去,雨铺成雾霸占了整座城,她转过背扭头望向天空寻找雨丝的源头。小时候常这样,半空中能看见像绣花针一样的雨丝,一簇簇地扎下来,秋最爱把伞丢开,仰起小脸闭上眼睛,任清凉的雨打湿头发钻进嘴里。怪不得家乡方言叫“落雨”,绵绵密密,泼天洒地,原本就是从天而降自由落体的。
窗外的每一片绿,都雀跃地想变得更加成熟一点,勃勃的生长被淅沥雨声掩藏得很好。待下一次太阳露脸,会发现蓄意深沉了一层颜色,就这样一遍一遍把仲春刷成了初夏。
那垄小小坟茔上的草,一样是被这雨滋润着,在欢快地生长么?秋和家人清明刚去修整过。这几年那一片的草和树有些执拗,总是联合起来要淹没那几座老坟似的,每回去都要披荆斩棘一番,才找得出母亲和爷爷的栖身之地。
因为政府征用,母亲的坟终是要迁走的。不知因否一直牵挂着这件事,多年来想梦却一直梦不见母亲的秋,前几天终于梦了一回。
秋一边钉着纽扣,一边想着那个梦。母亲没说一句话,一直闭着眼似乎睡过去了很久。她的面容是静止的,很清晰地浮现在梦里,犹如浮在一层水面上,玉似的白,圆润饱满,更像年轻时与父亲合影时的模样,而不是记忆里的苍老憔悴。
她没和谁说起这个梦,主要不知该怎么说。
针线穿过扣眼,缝进去,拉长。秋想起妈妈在灯下缝被子,用长长的白色棉线。
通常是晴朗的星期天早晨,母亲把姐弟二人轰起床。被子还带着体温,被面被里要拆下来洗,棉被芯和垫被晒在外面的竹篙上,太阳下去之前收进来。拆下来的棉线一般是四根,两长两短,折好打成活结套在椅背上。晚饭后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洗净双手开始缝被子,会叫十几岁的秋和她一起铺叠。记忆里被面有缎的有棉的,各种绣花碎花,被里不是红白条纹就是蓝白条纹,母亲说小孩子用纯白的不耐脏。
一边缝被子的母亲一边絮絮叨叨地教着秋,怎么铺怎么折,被面要松一点,钉得太死了容易破。用的针比平日的粗长些,一定要戴顶针不然用力会戳破手。母亲觉得女孩子迟早要学会这些,而懵懂的秋一心只盯着电视,并不觉得眼前的一切和未来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晚上钻进被筒,那又暖又香的味道至今还记得。稍小时秋和弟弟一人睡一头,总是要你来我往地踢蹬几个回合才肯罢休。太阳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温厚的棉布像爸爸的手掌,闹够了的姐弟俩沉沉睡去,灯下母亲和父亲还在轻轻地说着什么。
秋常常怀念那个家,小时觉得又破又乱,总希望能多点书香和现代气息的家。
那个家,四间平房,一个厅,一方天井,一间厨房,一座院子,塞满了各色半旧的家具物件,没有卫生间。
天井很高,一半有塑料瓦一半露天着。有顶这边的墙上总是挂着各种香肠,腊肉,干鱼,干豆角。南瓜干和茄子干晒在圆形竹匾上,晚上母亲总要想法放高些,免得喂了老鼠。
有时候天井会放一个刷了桐油的大木盆,里面浸着粽叶,用磨刀石压着,每天换水,粽叶在水里泡得新鲜碧绿。秋很喜欢看母亲包粽子,搬个小板凳她能坐一下午。母亲的手很瘦,看得到突出的骨节,把泡涨的糯米翻搅松散开,红豆一碗,酱油浸好的瘦肉一碗,就开始包了。母亲用一种很牢的线,不需要剪断,包好了往上滚几下,一个个小巧碧绿的粽子就俏生生地连成一串,煞是可爱。秋非常乐意接受的任务是,给每户邻居都送上一串热气腾腾的母亲的手艺。
院子的墙也很高,地是红砖铺的,母亲养了一笼鸡,就有了扫不完的鸡粪。墙边角落搭了个台子,搁上厚木板放些花盆搪瓷碗之类的,母亲栽着小葱,做菜时去掐上几根。君子兰疯涨的时候,死党蓉儿从家里偷偷挖了一株给她种,然而秋最终也想不起,这曾经养过的唯一名贵花卉下场如何了。
初二的夏天,院子里栽了葡萄,母亲埋了一只死猫在根底,说三年后结的葡萄会又大又甜。那会儿秋有些害怕去院子,特别是晚上,她想哪怕再甜也不吃。
三年后的暑假,秋常常踩着凳子剪下一串串的葡萄,妊娠反应严重的姐姐每天就靠它开胃。葡萄藤爬满了架,一嘟噜一嘟噜的紫红垂挂着,真的又大又甜。吃是吃不完的,那时还不懂得自己做葡萄酒,秋常给邻居们送去些,只可惜母亲并没有机会尝一尝。
那样的一个家,有粽香和酒糟鱼的家,有鸡粪和甜葡萄的家,有灯光下母亲的影子的家,只能在梦里回去了。
秋这么想着,不由叹了口气,不经意间雨已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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