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叫似玉,是如花楼的老板娘。
这名字还是他取的,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听我说了名字,笑道:“那你是不是还有个姐姐叫如花?”
那一年我十七岁,被送到山上道观给家人祈福。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山贼。
家丁丫鬟已经各自逃命去了,我战战兢兢地坐在马车里,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
不知道是会命丧当场,还是会被抢回去做压寨夫人。不管哪一种,都算不上好。
等了半天,却是一个白衣公子掀开了帘子。他手上拿着一把剑,身上还有血迹,冲我笑道:“姑娘莫怕,没事了。”
我分明听见心重重地跳了两下,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生根发芽,随风摇曳。
天色已晚,我又受了惊吓,不便再走山路,他带我找到一间小草屋。许是猎人在山中歇脚的地方,也不知多久没人来过,已是破败不已,堪堪能避风雨。
他拾了柴火来,替我烤了干粮,自己坐在门口。说是守夜,但我知道他的意思,孤男寡女,他是怕坏了我的名节。
此时虽已安定下来,但我仍是睡不着。他说他是剑客,我便央他讲些江湖中事。他思索片刻,捡了些有趣的来讲,有千里寻夫的女子,有下山历练的名门子弟,有仗剑天涯的侠客……
我听得入迷,想跟他一起去看看,这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世界。
他拒绝了,说江湖多风霜,不适合我。
“那我等你,什么时候你回来了,再给我讲江湖上的事。”
他还是拒绝了,说他四海为家,居无定所。
“你回不回来是你的事,我等不等是我的事。”
他叹了口气:“你还是个孩子,见着一个……”
“我十七了,早已不是孩子。”我急急打断了他的话。“我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紧紧盯着他,想要他给一个答案。
“好吧。”他又叹了口气,给了一个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江湖多风霜,你不必等。”
2
等到日上三竿,家丁丫鬟们才来寻我,一见面就痛哭起来,说我没事真是上苍保佑。
我冷笑看着他们,任由他们表演。人世多苦,各自珍重,不是谁都会为了别人奋不顾身的。
家丁们没有见到他,但我知道,他一定在外面的某个地方看着我。他就是这样细心,不会给别人留一丁点话柄。
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说名字只是一个称号,我如果非要叫点什么,就叫他无名吧。
无名,无名......我念着这个不算名字的名字,心里满是欢喜。
他的心中有江湖,又怎能有牵挂?我明白的,所以我等他,多久都可以。
江湖多风霜,且自珍重。
家丁们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所以父亲并不知道。
可没过多久,家里渐渐有了流言,说我已经被山贼掳走,坏了贞节。
你看他们,出事的时候抛下我跑得那么快,回来后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父亲虽不在意我,但这种事情不能不管。等他问出那一天的事后,勃然大怒。
他想在这件事还没有多少人知道的时候把我嫁出去,但我不肯。
那个人还在江湖,我说好了要等他。
当年父亲的正妻入门后迟迟没有孩子,父亲便偷偷养了外室,就是我母亲。没想到的是,我母亲生了女儿,反倒是正妻生了儿子。
父亲本来是不敢接母亲入府,现在是不愿接母亲入府。可怜我母亲,天天倚门等候,没有等来夫君,却等来了生命的终结。
那时候我还小,只有一腔孤勇,想做便做,无暇思虑后果。
我刮花了自己的脸。
这回给人作妾都没人要了。父亲一怒之下,把我赶出了府。
也好,我对这个家无甚留恋。心心念念的江湖太远,我就在这等他。
3
我试图找一份营生。
母亲本来是酒楼唱小曲的,也教会了我。
可是一个丑若无盐的女子,唱曲儿也没人要。
最后是许娘子收留了我。
她和夫君福叔开了家酒楼,做些家常小菜,那是我十岁之后再也没有尝过的味道。
她给我做了个面纱,绣上了桃花,恰恰好遮住了我脸上的伤疤。
许是这神秘的样子引了人注意,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好。
后来我才知道,许娘子自幼体弱,成亲十几年才有了个女儿,却是先天不足,没几岁便夭折了。若是还活着,也该和我一般大。
她叫玉娘,多么巧,我名字里也有个玉字。
我就在这住了下来,偶尔能听到远方来的客人说起江湖的事情,却没有听过他的消息。
不过没关系,他会回来,亲自说给我听。
4
院里的桃花开了又落,三年过去了,又是三年。等到第五个三年开始的时候,我送走了许娘子和福叔。
许娘子身子弱,整个冬天都没起得来床,没瞧见今年的桃花,就去了。
福叔倒是镇静,送走了许娘子,把酒楼交给我,就不再管事了。
过了半年,福叔也走了。
我才知道,原来有的人,伤心都是悄悄的,从来不让别人看见。
许娘子叫秀娘,酒楼就叫福秀酒楼,我把名儿改了,叫如花楼。
福秀酒楼已经随他们去了,如今是我的如花楼。
如花楼里收留了些女子,都是些无处可去的,帮忙做饭酿酒。我如今也不唱曲了,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听客人讲故事。
可我听了这么多故事,都没有那个人讲得好。
5
第六个三年开始的时候,如花楼里来了个说书人。
说是说书人也不太对,或许该说他是剑客。他从包袱里拿出惊堂木,腰上佩着剑。
我没有留下他,说书该去茶楼,酒楼是唱曲儿的地方。
可他说,他讲的是江湖的事,快意潇洒,应当佐酒。
就算如此,我们这的招牌是桃花酿,甜甜的酒,配不上剑。
我没有答应,这说服不了我。
第二天他又来了,这次只有腰上有剑,不见惊堂木。他说他来应征长工,什么活都能做。
我指了指店里忙碌的女孩子们:“楼小事少,都有这些女孩子做,你莫不是要和她们抢活计?”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悻悻转身走了。
第三天……
第四天……
他不再想方设法找活计,而是点一壶酒,一碟小菜,坐在角落里,每日开门就来,打烊就走。
楼里女孩子们叫他怪客,对他很是好奇。问他到这做什么,他说是来寻人,那个人说会在这里等他。
再问那个人是谁,他就不肯说了。
我由得他来,本来开门迎客,也没有往外赶的道理,当没看见就是了。
6
院子里有一株桃树,是当年许娘子亲手种下的,每年三月都会开一树繁花。花开后我就摘下酿酒,这几壶总是不卖的。
这一日我正在择花,小风急匆匆跑进来,大声唤道:“似玉姐姐,你快去看看吧,怪客和那帮人打起来了。”
那帮人我是知道的,算是镇上的一霸,看楼里都是些姑娘,时常来闹事。后来我每个月给些钱财,彼此相安无事。
但这些,他是不知的。
等我出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挽了个剑花,翩翩然站在那里。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群人,我全然不见。
这就是那个人啊,又怎么骗得了自己?
之前是这样,这一次亦是如此。在我有危险的时候,出现在面前的都是他。
他回身看到我,叹了口气,递了一方巾帕过来。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竟落下泪来。
如花楼多了个酿酒师,酿着从北方学来的烈酒,也颇受欢迎。
我问他为何不再说书,他答,他的江湖里有我,只愿说给我听。
也好,江湖多风霜,不如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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