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水面皆文章》02

作者: 我不可以叫小玉咩 | 来源:发表于2022-08-24 14:06 被阅读0次

    一篇文章,把紧要的话都漏掉,没有显露出什么中心来,这算不得经济。必须把紧要的话都写进去,此外再没有一句噜苏的话。正像善于用钱的人一样,不该省钱的地方决不妄省一个钱,不该费钱的地方决不妄费一个钱,这才够得上称为经济。

    怎样写作呢?最要紧的是锻炼我们的语言习惯。语言习惯好,写的文章就通顺了。其次要辨明白文章和语言两样的地方,辨得明白,能知能行,写的文章就不但通顺,而且是完整而无可指摘的了。

    以上说的不是什么人为的作文方法,实在是说话想心思的自然规律。世间如果有所谓作文方法,也不过顺着说话想心思的自然规律加以说明而已。(叙事)

    前一类图好比普通文字,后一类图好比文艺。普通文字跟文艺,咱们都要写,看动机如何而定。一为应付实际需要,咱们得写普通文字;如果咱们有感兴,有真切的见到,就得写文艺。普通文字跟文艺次序有先后,程度有浅深。写不来普通文字的人决写不成文艺;文艺跟普通文字原来是同类的东西,不过多了咱们内心之所见。至于熟习的手腕,两方面同样重要;手腕不熟,普通文字跟文艺都写不好。手腕要怎样才算熟?要让手跟心相应,自由驱遣语言文字,想写个什么,笔下就写得出个什么,这才算是熟。

    你眼前有什么,心中有什么,把它写下来,没有走样;拿给人家看,能使人家明白你眼前的、心中的是什么,这就行了。若把画画的工夫来比拟,不就是做到了一个像字吗?这可不是三脚两步就能够达到的。连篇累牍写了许多,结果自觉并没有把眼前的、心中的写下来,人家也不大清楚作者到底写的什么:这样的事情往往有之。所以,虽说是类乎木炭习作的短小文字,写作的时候也非郑重从事不可。譬如写一间房间,你得注意各种陈设的位置,辨认外来光线的方向,更得捉住你从那房间得到的印象。譬如写一个人物,你得认清他的状貌,观察他的举动,更得发见他的由种种因缘而熔铸成功的性情。又譬如写一点感想,你得把握那感想的中心,让所有的语言都环拱着它,为着它而存在。能够这样当一回事做,写下来的成绩总之离像不远;渐渐进步到纯熟,那就无有不像——就是说,你要写什么,写下来的一定是什么了。

    我说学画的两个办法,意在拿来打比方,比喻学写文章。学写文章也有临摹的办法。熟读若干篇范文,然后动手试作,这是临摹。在准备动手的时候,翻着一些范文作参考,也是临摹。另外一个办法是不管读过什么文章,直接写出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所见怎么样就怎么样写,所闻怎么样就怎么样写,其余类推。这是写生的办法。

    学校里教学作文,往往把课本里的选文看作范本,有人觉得这还不够,希望另外选些范本,最好学写游记以前先读几篇游记,学写报告书以前先读几篇报告书。有人学习文艺写作,也喜欢揣摩几篇名家的作品,从用意布局到造句用词,都希望有所取法。可见无论学作寻常文章或是学写文艺,认为临摹的办法有效的人很不少。

    我并不是绝对不赞成临摹的办法,可是我认为采取写生的办法更有好处,至少应该做到写生为主,临摹为辅。

    自己写生,当然也可以看着人家对同一物象怎么样写生。光是看看是参考或比较,进一步仿照他一下,就是临摹。反正在练习的阶段,偶然临摹几回,并不妨事。所以我在前边说到写生为主临摹为辅的话。

    (开头和结尾)

    写一篇文章,预备给人家看,这和当众演说很相像,和信口漫谈却不同。

    当众演说,无论是发一番议论或者讲一个故事,总得认定中心,凡是和中心有关系的才容纳进去,没有关系的,即使是好意思、好想象、好描摹、好比喻,也得丢掉。一场演说必须是一件独立的东西。

    略知文章甘苦的人一定有这么一种经验:找到适当的结尾好像行路的人遇到了一处适合的休息场所,在这里他可以安心歇脚,舒舒服服地停止他的进程。若是找不到适当的结尾而勉强作结,就像行路的人歇脚在日晒风吹的路旁,总觉得不是个妥当的地方。至于这所谓“找”,当然要在计划全篇的时候做,结尾和开头和中部都得在动笔之前有了成竹。如果待临时再找,也不免有盲人骑瞎马的危险。

    如林嗣环的《口技》,开头说:

    京中有善口技者,会宾客大宴,于厅事之东北隅施八尺屏幛,口技人坐屏幛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结尾说:

    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前后同用“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把设备的简单冷落反衬口技表演的繁杂、热闹,使人读罢了还得凝神去想。如果只写到“忽然抚尺一下,众响毕绝”,虽没有什么不通,然而总觉得这样还不是了局呢。

    句子的安排(乐高玩法)

    写作文章,句子的安排是一种值得留意的功夫。要句子安排得适当,第一步是各种句式的熟习。一句句子摆上去,如果觉得不对,就得变更别种样式的句子来试,再不对,就得再变更样式来再试,直到和上下文适合才止。越是熟习句式的人越能应用这方法。犹之下棋的名手能用有限的棋子布出各种各样的阵势,去应付各种各样的局面。

    句式熟习以后,能自由把句子改变种种形状了,才可以讲到安排。安排的原则是谐和。一句句子和全篇文章许多句子能不冲突,尤其和上下文能合拍,这就是谐和的现象。要分别谐和不谐和,最好的方法是读。不论是别人所写的文章或是自己所写的文章。句子上如有毛病,只用眼睛来看不容易看出来,读下去才会自然发见。我所谓读,不一定要高声唱念,低声读或在心里默读也可以。就普通人的读书习惯来说,看和默读的两种工作是在同时进行的。古人练习写作,唯一的功夫就是读,读和写有密切的关系。

    懂得字数的增减法,在造句的时候比较便宜得多。至于句的字数应怎样增减,到了怎样程度才算适当,这也说不出什么标准,唯一的方法仍是读。欧阳修的《昼锦堂记》的开端是“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据说当时写成的时候,是“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稿子已差人骑马送出了,经过了一会,忽然叫人用快马把那人追回,在开端两句里加添两个“而”字。

    关于句子的安排,除上面所说的句式、字面和字数诸项以外,可考究的方面当然还有。并且对于这诸项,我所提出的都很粗显,并未涉及精密的探讨。有志写作文章的读者如果因了我这小小的示唆,引起兴味,留心到这些方面,也许在文章的阅读和写作上是一件有益的事。

    句子的安排以谐和为原则,只合文法上的律令还是不够。话虽如此,文法上的律令究竟不失为起码的条件。凡是句子,第一步该合乎文法。古人尽有为了谐和而牺牲文法上的律令的事,如因为字须取偶数,把“司马迁”“诸葛亮”无理地腰斩,改为“马迁”“葛亮”(见刘知几《史通》)。明明应该说“孤臣坠涕,孽子危心”的,因为怕平仄不谐,硬把它改作“孤臣危涕,孽子坠心”(见江淹《恨赋》)。此外如杜甫的“香稻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照理应是“鹦鹉啄残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之类,也是为了谐和而牺牲文法的律令的好例。这种情形近乎矫揉造作,在从前的骈文和诗里也许可以原谅,依现代人的眼光看来,究竟是魔道,不足为法。这是应该注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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