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里兆临感觉到有一点冰凉柔软的东西落在自己额头上。梦里,这仿佛是一滴雨水,又仿佛是一瓣落花,温柔深情,可是当她抬头,干净纯洁的消失不见。
我亲爱的公主。希咏想。我再也不怕不能和你在一起。因为你的血,永远和我在一起。
希咏的养父跑来闹着要带希咏回去。
你看你,都被他们祸害成什么样了。趁现在还有几分人色,跟为父回去吧。
不行。兆临说。他才刚刚走进她的世界里。她不要别人夺走他。
让我回去吧。希咏轻声的说。我不想给你添麻烦,再也不要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
希咏很满足的笑。他虚弱的招手,说,过来。
兆临小心的,把耳朵附过去。他轻柔的声气,小声的说。
放心。我不是要离开你。而是要更好的回到你身边 。
希咏最终还是让养父把他抱走了。
他身上系着兆临从汾阳身上剥下来的斗篷,夏天的夜里,他的身体透着清寒。
他会回来的。她不知道他会怎样回来,但是她相信。
回家的马车上,养父十分迫不及待。他觉得希咏多了一种清香,透体。
你真的会养我一辈子吗?
希咏虚弱的咳嗽着,从后面抱住他,隔着衣服,微微揉蹭。
少年的身体,叫他意乱情迷。
当然。他说。
那就没有办法了。希咏说,可是我啊,不能让你缠住一辈子呢。
他微笑。手里握着的匕首从前往后洞穿了养父的心脏,也刺在了自己身上。
希咏说,谢谢你,养我这么些年。
他终于安然的摆脱了他。他和他的乱伦之罪终于不会再有人知道。于是不再怨恨,他谢他这几年,曾经的好意和一点点的爱情。
现在他要去他自己向往的地方了 。
希咏开始大声呼救。
人们开始向鲜血泳出的马车围过来。
他说遇到劫匪,养父替他挡了一刀。但是没有人见过劫匪,而府尹又得知他和养父关系一直不好,没可能替他当这一刀。
此案一时轰动东京。
不是他杀的 。兆临说。没有理由,她就是相信。
虽然,她也有感觉,觉得这或许是他从那泥坑里摆脱出来的最后一跳。
但是,他既然说不是他杀的,那她就信。
她和汾阳多方奔走,去营救他。她甚至和同学们一起组织了援助会,为他请愿。
她现在正是要去开封府牢去看希咏。收拾了一大堆吃的用的,却最后还是独自空着手跑出去,因为听说他养父的亲友正在衙门前面请愿要求杀了他以正伦常。
在他们眼中,他不但不忠不孝,而且无情,最是,无义。杀害了养他多年的养父。
希咏在狱中听得外面的喊杀声。他不解释,只微笑。他身上的伤口还在疼。可是又暖,她在身体里面。
希咏觉得自己一定是想她想得糊涂,才会看见她走进来,让狱卒打开牢门,她在他身边躺下来。她说,想要杀他,先杀了我吧。
她闭上眼。她睡在他身边。
这一夜希咏看了她很久。她的容颜在监狱里的昏暗灯光下。她果然是好,她是他的青山绿水,她有他看不尽的美丽温暖。
她是他梦寐以求的绿水青山。他一定要生活在里面。
希咏最终被判了流放。没有证据证明他杀了人,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
走吧。兆临对他说。这已经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了。
我不走。
不是让你走。是让你,更好的回来。
我要是走了,还能留在你的世界里吗?你这么的好。你身边的好人,又那么多。不会有我的位置的。
兆临笑了。她说,你以为你能走出我的世界吗?
希咏最终还是答应离开。她要他去南方看美丽的山水,然后画一副长卷给她。
如果她真是他的美丽风景,那么他至少要去把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拿给她看。
走之前兆临带着希咏去了一趟艮山。躺在草地上两个人望着夜里的天空,没有说话。希咏的手,慢慢的找过来,紧紧的握住她。
那是他们仅有的一次携手。虽然有点紧张,但是彼此的血都很熟悉,只觉温暖。
希咏走了以后兆临照常去上课。她发现大家都在惊叹。原来宗学的教室里,四壁都被希咏绘满山水。
只有兆临流泪的眼睛看出来,那连绵不断的山水,仿佛组成了两句话。
喜欢你。
这边是。另一边是:
在一起。
她会和他在一起的。他的山水已然陪她在一起,将要独自走过的这些年。
兆临清晨读书。抬头看见墙壁上的山水,在晨光里显示出青绿的色彩。它们变得既近,又遥远。拥抱着她。
她想起他刺字那天。本来是要发配青州的。额头上刺了个青字。她就心疼,又没有办法,眼泪不断。
当时希咏对她笑 ,说这是他的记号。不管走多远,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凭着这个字她也该能一眼认出他来。
现在兆临觉得他说得很对。
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原来他把他自己画在了墙上的山水里面。他就是那撑船的渔夫,他在笑着,等她登上他的船。
希咏一去之后并不曾给她消息。但是她派出去他身边替她照顾他的宫女敏儿,还在不断的传消息来,说他很好。
他到青州了吗?他在青州,安好吗?青州, 在哪里呢?青州可否真有他们想象中的美丽河山。
兆临开始读地图。与此同时,在青州的戍营外,希咏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踏出一副山水的长卷。
第二年兆临满了十五岁。可以婚嫁。
皇帝给她选了个好夫婿。乃是太学里一等一的学生,新科的榜眼,才貌双全。
但是兆临拒绝了。她说她,不是不想嫁。但是她还要等一个人。
父皇全然不知道她在等谁。父皇还是不甚宠爱她,更不大了解她。但是没有关系。她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一个人的独爱。
希咏并没有给她送山水图来。但是当父皇在人前展开希咏送来的千里江山图的时候,她知道,那其实是他画给她的。
青山绿水。青绿山水。他的画意,她的世界。
皇帝大为赞赏。
希咏不知道自己送给兆临的画怎么到了皇帝那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多年来托敏儿转交的信为何会一去无消息。
但他相信她一定还在。
没关系。信没了,还可以再写。反正他总有说不完的话要对她说。画没了也可以再画,反正他总有画不完的风景想给她看。
希咏在青州,并不曾见到好的山水。但是他的风景,在他的心里面。那是他万里的思念,画成千里的江山。
希咏终于因为这幅画被皇帝赦免,可以回京。
那一年他十八岁。她十九岁。
但是回到京城,到处听到的都是兆临公主即将北去金国和亲的消息。
这几年形势不好,辽国覆灭 ,金人势大,皇帝狠下心来要打破不送公主和亲的惯例,送一位帝姬去金国。所有的帝姬们都在上演着带着恋人求情的苦情戏码,而一直因为不肯出嫁而耽误下来的兆临公主,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兆临路过宗学。她走进去。
她不去宗学很久了。这里也新粉刷了墙壁,干干净净的空白,好像什么都不存在过。
她苦笑了一下。原来他已经走出她的世界很多年。
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京城的客栈。她赶去见他。但是看见他正和敏儿云雨之欢。
他是他。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可是他又不是他。他更加高瘦,形容消沉,沉湎在身体的快乐里面。
兆临在客栈的月光里站了很久才走。
她知道他不是她的他了。五年。足以让许多事情改变。
五年,青春足以不见。
他走了他自己的路。见过了他自己的世界。如今,她也要去走一走自己的世界。她不可以怕,她要勇敢,绝不能被孤独困在里面。
和亲是队伍离开那天希咏呆呆的站在桥上望。
她走远了。
而敏儿笑着走来。
他仿佛这才明白过来。
敏儿所说的,替她照顾他,不过是一场阴谋。那夜她灌醉他,扮成兆临的样子。
他早该明白的。敏儿曾经常对他说兆临的好,后来不说了,改说他的好。到最后开始忍不住的说她的坏。
早该明白的。只是他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并不在意过她。
敏儿也是傻。她爱他,照顾他五年。可是,她怎么可能代替兆临呢?
在他这里,她不过是兆临对他的爱。
兆临走了。临行前请求皇帝封他做山水使,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画画,都有驿站的照顾,享有不菲的钱。
拿着册封文件拜倒在地的希咏知道他永远走不出她的世界。
他在她的世界里面。
希咏拿着文件赶赴北方。但是还没走出多远,金人南下。
世界乱了。
他被乱军困了一年。
东京城破的时候他赶往东京。遇上汾阳王带来勤王的军队。他也是找不到她。仿佛她和他一样失散在去年的大乱里面。
希咏说没关系。他会去找她。她不论去了哪里,也都不会走出他的江山。
十年之后的东京。残破的石桥边。二十九岁的希咏正在河边洗脚。
这些年他走了很多的路,经过了很多的乱。他的容貌枯槁,不复年轻样貌,但是他的足,他一直照顾得很好。他看着它们,脸上浮现迷离的微笑。
仿佛水中,有她十四岁的倩影,轻轻的抚摸着他的足尖。然后她抬起头来。
十六年了。和她分别。但是她的容貌依然清晰。 在他的梦里面。
他向水中走去。
他不打算再寻找下去了。这些年他见惯了许多王子帝姬的惨死,连困在五国城的徽钦二宗也都死了。他或许只有走进这冰冷彻骨的水里 才能找到他心爱的千里江山 。
他微笑。青山之中不能相逢,那么就相会在绿水里面。
半夜的河边,一家小小茶馆的门打开。出门倒夜香的老板娘,丢下马桶,抱起水中沉浮的尸身。她十年没有见他,可是她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他已面目全非。就连额头刺青都已经消淡。但她记得他的足,冰冷,雪白,仿佛透明一般。
她爱过他。在许多年前。那时候的她太多不懂。可是现在,作为茶馆老板娘的她,只把他抱进房去,好好的温暖。
有十年不曾有过女人的他泄得很快。她也是第一次,没有成功,但还是只觉得愉快。她在他身边笑。
他紧紧的把头埋在她的胸乳之间。微弱的呼吸,他在吮吸着她的田园。
他也是她田园上的微风。
他爱的风景好看这么多年。并不像记忆中那样,比记忆中,要更加丰满和温暖。
当年她似月。在阴暗里明亮。如今她是阳。她是历练之后的通透温暖,款款照人,令人身心舒坦。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呢?
兆临问。
在找你啊。希咏小声的说。他的足蹭着她。那样的柔软那样的美,他想她看一看。
你呢?
我啊!我先是去了南方两年。看了看南方的山水。好像也没有你画里的那样好看。然后我就回来。在东京开了这家小店。我把店开在野望门边。因为我记得那年。 你就是从这里跑出去。我想你或许,会回来。
你一直在等我吗?
我还能等谁?汾阳现在在南边过得挺好的,无需我担心他。别的人我也担心不上。我留在这战乱的东京,还不就是等那个出去看风景的人回来吗?
可是……
怎么了。
我没有办法带风景给你。我早不画了,我的手,在逃难的时候受了伤,没有药治,就坏了。再也拿不了笔了。
他万水千山归来,他的眼里储蓄着许许多多的风景,却已不能一一画给她看。没关系。在他的眼里,她看得见万水千山。
你已经给过我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了。
是……那幅千里江山图吗?你看到了?
不是它。
那……是不是我在宗学墙上的画?
曾经是。但是现在不是了。
希咏仰头看见她微笑的眼里,满是深入浅出的爱意,她平静的说,因为你走过的一切,都是我最美的风景。
她爱他,爱他的十三年少,更爱他的三十归来,爱他画过的画,更爱他走过的路,爱他曾经对她说过的喜欢,更爱他要和她在一起的心愿,为此,他耗尽了他的青春。
她怎能不爱。
不对。希咏把头埋进她身体里,羞涩的说,最好的风景,还在后面。
他要她把他的全身看遍抚遍吻遍。他要她让他进去,他要给她他存了一生的赤忱热液。十六年轻他们只牵过手。但是如今,他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厚颜。而她已如春水烂漫。
她是他的绿水,他是她的青山。绿水拥抱着青山的倩影,而青山正沉醉在绿水的柔波里面。一浪,一挺。青山有青山的骄傲,绿水有绿水的悠然。
希咏无限娇柔的躺在床上不肯起来。他好像又年轻了,只是在发着点淡淡的清愁。他说,我没法再画画了。我拿什么养活你呢?
兆临说,起来吃饭。吃完,记得洗碗。我去买菜,今天一定要买块肉回来。
希咏望着她笑。他的眼睛里发着美丽的笑意。她这样的说着家常的话,他真的好喜欢。
小小的茶馆里。妻子在卖茶。丈夫在说书。他在讲一些久远的关于东京繁华的故事,皇子帝姬们的故事,也会讲一些离乱中的故事,平凡的人怎样的活。那老板娘颇有风韵,似乎受到了半个东京城的人的喜欢。但那老板竟然并不吃醋。他似乎在安然享受着她给他的世界。偶尔,他也会用无力的手,画一些花卉山水来糊在茶馆的墙上。
那些山水花卉,是美的。但是又有遗憾,好像没有把该美的地方很好的画出来。他再也画不出曾经的神品了,但是没有关系,他的妻子会展开卷轴,把他许多年前画的化作给他看。
他在宗学时候的画,她都保留着。原来,他已经为她画过那么许多许多的画了。有山水,花卉,还有那一个低头的倩影。出现在各种山水花鸟之间
并不少那一幅不知流落何方的千里江山图。她说。
还有那些被敏儿毁掉的画。他说。
好在她不介意。她好像能从他的眼里读到比万水千山更美的万水千山,万语千言。
他们携手,提着春酒,走进艮山荒废后的野地里面。天高云淡,世界上本无山水,人心自有风景田园。
很多很多年后,有人看见他们依旧在卖茶,是很苍老而幸福的一对。那老者的眼神年轻,里面似乎有无限的江山,而老妇的眼里,有他向着她呈现的江山万里。以及他用一生来证明的话:
喜欢你。
在一起。
在一起,因为我喜欢你。
而喜欢你没有理由。你只需要,相信。
茶馆外,水青柳绿。年轻英俊的主人正用树枝蘸水教着小小的儿子在地上画画。他转头,看见美丽开朗的妻子走过来。
他向着她笑。他的额头有淡淡的刺青。美丽极了。
妻子拿着正做了一半的新鞋给他试。他的足裸,美丽璀璨,那圆圆大大的趾甲,珍珠一样的螺纹,丝毫看不出曾经受过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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