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夕没什么梦想。
七岁那年，小夕一家迁入枫市，与姥姥家的大部队会合。枫市那时也只有九岁的年纪，但小夕却觉得他们很难沟通——不仅仅是两岁的年纪半小时的车程，在她们之间插足的还有七年依附的空气和水，大片的黄土和生物。
可是，小夕当时并不深触伤感。
二
老家有个词叫“门嫌王”，二姨说小夕就是。小夕听得多了，只是一如既往的回了句“你才是”就嘻嘻哈哈的找人玩。
妈妈从里屋探出头来，“找找你姐她们，你姥姥马上做好饭了。”
小夕没吱声，一溜烟没了踪影。
小夕二年级，小区里三号楼有两个同班同学，小夕家住二楼。
小夕蹦蹦跳跳上了三楼，杨宇爸爸开了门，“找杨宇啊？她吃饭呢！”
小夕连杨宇面也没见到，杨宇爸爸就合上了门，末了告诉小夕，“有空常来玩。”
小夕笑呵呵地又蹦跶上了五楼，敲开了武群的家，这回是武群，武群妈妈从后面一晃过去了，肚子圆鼓鼓的，小夕笑了，“武群，你妈妈偷吃好吃的了。”
武群动了下身，小夕再看不见后面的幕布，“小夕你来干嘛？”
“我来找你玩……”小夕还没说完，武群就打断了她的话，“我爸还在睡觉，下午我写完作业找你玩。”说完合上了门。
小夕伫立在防盗门后半响，才慢慢的挪下楼。
小夕不喜欢姥姥家人来人往的气氛，像极了出门左转的菜市场。在那种菜市场里，小夕总有种空落落的感觉，就像太阳不是自己的，云朵也不是自己的，妈妈是姐姐的，而自己谁都不属于。
但小夕属于谁呢？小夕不知道，也无从知道。
小夕在三号楼下停了很久，夏天的太阳蛰地脸蛋疼，所以小夕又钻进了楼道里。
姥姥家人多，即使开着所有窗，热气仍是散不去。这时候，妈妈总是开了里门，让外面的铁门透气。
还没进楼门，就听到二姨喊话，“胡敏你给我快点写作业去，胡海胡海，乖，过来过来，先吃点鸡蛋羹……”
小夕坐在二楼楼梯转弯口的台阶上，靠着台阶右边的扶手，心想，饭熟了就听到了。
后来小夕是被梦里的油酥饼香醒的，她一伸手，手打在了拐弯的扶柄上，小夕掉眼泪的同时听见自己肚子咕咕的叫声。
楼道里没有了各家各户做饭时各种混合的油烟味和饭香味，小夕也没有听到家里妈妈二姨的声音，小夕有点害怕，顾不得手腕的疼，两个台阶两个台阶地跨下来。
屋里静悄悄的，红色饭桌已经立在墙边，高一点的棕色饭桌用报纸盖着。
小夕听到轻微的鼾声，蹑手蹑脚的踱到高桌旁边。看到油酥饼的那一刻，小夕觉得自己太神奇了。
梦里存在的，现实也不曾虚幻。
三
小夕四年级的时候，除了语文老师留下来做了班主任，整个班级的老师都进行了大调整。
小夕在日记中写到，“虽然只剩下老师您，可是我还有杨宇，武群。妈妈说离别很让人伤心，但我不。我可以趁课外活动的时候到楼上找他们，他们一定还是向以前一样，他们是我永远的老师。”
那不是语文老师第一次念优秀日记，杨宇的日记已经被念过两次，但那是小夕的第一次。小夕欢喜的不知道手脚往哪里放，眼睛亮晶晶的盯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
向来严肃的穆老师念完后说了很多，因为这长时间的评论，小夕受同学的注目更久了些。
小夕开心的和大家对视，那目光有杨宇的，有武群的，还有朝夕相处的同学。
可是课间操结束，独自从厕所回来的小夕，却看到桌上撕成碎片的日记本。
小夕拿着已经拼凑不完整的日记本，终究没有忍住夺眶的泪水。眼泪把格子里的墨水晕染开来，打的模糊，散的迷蒙。
四
成长是什么？小夕在初一的时候问自己。
这时的小夕长成了肉乎乎的样子，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缝。
小夕就读的是省会的一所私立学校。从学校到枫市家里，最长三个小时，最短两个小时二十分钟。每个月有三天半大假。
从过去中走来，武群因为弟弟的出生使得爸爸的仕途止步，杨宇也渐行渐远，俩人再不复从前亲密。这时的小夕已经知道，武群妈妈躲闪的背影是戒备，也隐约懂得杨宇眼光中嫉妒的真正含义。
那撕碎的日记本如今已不知道去向，可是小夕却用笔一点一点的，点缀着自己逝去的年华。她没有梦想，所以只能驱使自己朝着一个方向。
成长真痛啊！小夕想，可穿着军绿迷彩服的身板却挺得老直。
“华成很美丽。我会找到新朋友，然后开始新的生活。”小夕这样写道，嘴角也弯了起来。
“明天的太阳，提前拥抱你。”
五
初中的军训并不严格。
站军姿的时候，教官和本市几个女生说说笑笑，俨然已经打成一片。
小夕严肃的站着。光线很是强烈，她只能小心的低一点头，让阳光不那么直射眼睛。
突然不知道怎么了，小夕响亮亮的打了个喷嚏，随之而来的是汹涌的鼻涕，小夕手忙脚乱的掏纸擦鼻涕。
“那个乱动的，出列。”骤然而起的声音。
可惜，吓到了周围人，小夕却专注于擦鼻涕浑然不觉。
直到眼前有黑影压来，“说你呢，出列，面壁去。”
小夕这时才回神，嗫嚅着准备解释，“我我我……”却无人来听，教练把她拉到墙脚，严厉而刻板，“没我的允许，不能休息。”
黑影一下子撤走了，阳光再一次没有遮掩的扑面，扎地小夕眼睛生疼，眼泪止不住的吧嗒吧嗒。
小夕没有站多久，又开始打喷嚏，眼泪鼻涕混杂着，滑到了小夕的嘴里，渗到了皮肤里，小夕却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小夕仿佛听到飞机轰鸣的声音穿透耳朵，她就这样僵着身子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小夕的一跤摔掉了门牙，青了半边脸，幸而穿着长裤长袖，只有手上磕的缠了纱布。
但是因为这样的缘由，小夕的军训日子提前结束。
班主任问候了几句，放小夕在教室休息，就又去军训场地监督了。
教室空荡荡的，只能听到小夕轻微的呼吸声。
小夕愣怔了好一会儿，用尚好的右手翻出日记本，在“明天的太阳，提前拥抱你”上面，狠狠的划了红道道。
“我不知道为什么，前一刻他还是笑脸对着那几个女生，下一秒就能这样对我？”
小夕听到外面的军歌声响起，嘹亮而齐整。抬头，看到日光灯旁边聚了些小飞蛾，傻傻的撞向发热的灯管，一次又一次。
光太刺眼，小夕低下头时，眼泪就顺着脸滑了下来，肿起的脸也蹭破了皮，淌在伤口上，真像盐水泡过的疼。
“我怎么会做小飞蛾？”泪眼模糊中，小夕下定决心。
失望是因为期望，绝望源于曾满含希望。
自己怎么会那样傻？
一个人的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六
直到初二，有个班里最胖的女生找上了小夕，“你愿意……和我一起吃饭吧？”这样的邀请对于私立学校的学生来说，就是“你愿意做我朋友吗？”的潜台词。
小夕其实习惯了过去一年来的独来独往，可是看着她绞在一起的手和低垂的头，不知怎的，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好。”
女生很爱讲话，她能讲很多小夕从没听过的历史段子，这时的女生不是班里那个低眉顺眼的样子，模样骄傲而自信，而小夕只是静静听着，不言语也不插话。
没想到走啊走，两年就这么快晃过去了。
这俩年，小夕的日记里不再是原先那样一句话的心情，因为平常的小事她总会趁着女生停顿的间隙告诉她，而她厚厚的日记本里，开始大篇幅地直抒胸臆。
这样的日子，小夕很满足，常常写着写着，就想吃饱了打过饱嗝的人，忍不住眯起眼舒一口气。
中考前，小夕收到了女生的同学录。尽管老师三令五申的不允许写，她仍是打着台灯，借着光线啰里啰嗦地写了很多。
“原来，夫妻相是真的。你看，仅仅两年，我也会啰嗦了。”小夕嘴角弯起。“不过，就让我啰嗦一回吧。”
三年的时间，小夕的的分数直升本部高中没有问题，女生却打算回到老家。
分离在即，小夕多希望把所有的情绪都告诉她。
然而，不经意间伸手碰到枕头下厚厚的日记本，小夕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遗憾了。她把所有的欢喜都收纳到了这里，她们700多个日夜她早已经记在了心里。
分别，一起，又有什么区别？
“你总说我不快乐，其实，遇到你，是我这几年最开心的事。”小夕倚着墙想，到底几年了？久到小夕三年练就的冷淡性子，都恍惚柔软温暖了。
小夕写完正面，又写背面。直到再也没有缝隙可插，她狼狈而小心翼翼地收了笔。
“我希望我们做一辈子的朋友，一辈子。”
七
中考的硝烟似还未散去，高一就扼喉而来。
这是小夕最认命的一年。
度过狼烟四起的初三，各种学科都撒下了大网。没有人能确定自己的未来，即使像小夕这样自知学理无望的人，也只能伏着肩做一份又一份做不完的文理卷。
那个时候，没有目标和理想，支撑小夕的是过去十多年所受的教育，是拖在身后无形的桎梏。然而，期中结束，即使不问世事的小夕，也能从老师略带警告的红笔下勾勒的倒数名字中，感觉到一种张牙舞爪的无望。
在求学的路上，成绩就是全部。
那么失去全部，此时留给小夕的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像瘫在沙漠的鱼，连翻身的勇气也抽离。
小夕在自己的日记本上问道，“有时候我们认真地完成了一件事，却远远比不上一些投机得来的人。既然如此，我们为何辛苦，又是为谁耕耘？”
自此，小夕更加沉默。
轮流调换的座位，由于小夕的请求，不约而同的跳过最后一个尴尬的位子。
放眼望去，37个人，唯独小夕一个，孤零零的静悄悄的坐落在一角。
而当事人仿佛浑然不觉。
“我从来没有像如今这样内心平和。”小夕开始提笔写自己的小说，男女主人公纠缠十年，终于走向预定的轨道。
晚饭时间，教室空无一人，只有操场上偶尔盖过篮球声的广播依稀可闻。
“在过去的十年，我的目光追随你，脚下的步子也因此踉踉跄跄。我从来不认为在你面前低到尘埃里是错，我不觉得卑微是苦。爱你这么多年，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只是如今，我累了。
人生这样短，执念到如今我才明白，我想要的很多很多……
每次的失望都在这里砸出一个重重的坑，我原以为，它会百炼成钢，而今我才发现，那些痕迹从不曾消失，它只会扎根蔓延，繁衍成荫。
是的，我越来越若无其事，越来越云淡风轻的看你。
可是，你怎知？
它曾经跳动的多么欢愉？只为了生，为了你。
而今，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梦想。”
小夕自此搁笔，小说戛然而止。
只是小夕趴在桌上颤抖的再也不能自已。
它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梦想，不为他人。
第二天，小夕迎来高一的最后一场考试。
小夕退出考场，手里只攥紧了笔，在填报文理分班的意愿中，也不曾松动。
总有时光与寂寞的有染
她走了这么久，困了那么久，终于发现脚下不再是深深浅浅的沙漠，她也开辟出一方固土，有了依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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