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那条河
十二、峡口野钓
在桥南街,每家都有个秘密封存在床脚,它会在每年的芒种到入秋的季节里揭晓。过程必然会发出稀里哗啦,丁零当啷一片欢畅之声,配合着不远处,同样重又发出稀里哗拉,丁零当啷声响的那条河。
逢到初夏,清口水直淌的青皮李上市之时,公路上几近炙烤。烈日逼近一众按捺不住的人家,总有几个撅起摇晃不定的屁股的人,在床下翻箱倒柜弄出慌乱迫切的阵势来。去年留在床底的鱼竿,抖搂掉灰尘,第一要务是检查有没有被杂物所折损,每支鱼竿都金贵,兼具饱含着昨年属于它的功劳与炫耀。
制作一支鱼竿不易啊,需要极好的耐心,还须撑握一定的手艺技巧。在桥南街,谁要一门心思还拿不出一个像样的鱼竿,不管你在这片地界有人多畏你,大家是不会生出半点怜悯同情蠢蛋的。拥有专属的鱼竿成了桥南街的孩子为之共处的又一道坎。和无数次需要追求冒险或捣鼓稀奇玩艺儿一样,没有鱼竿,也就意味着整个夏天将有一半的乐趣会被所有人拒之门外。
聊起制作鱼竿,首先还是选材。山上常见的毛竹、慈竹是不行的,必须是全身黄绿纤瘦,枝溜上续着几缕有劲的小叶子的金竹。六七月的金竹身型还不太壮,二三米的个头,拇指身段,硬度与韧性刚好。根据不同使法,长短粗细有别。一人高的是手持竿,可以支在石窝子以待沱水鱼。而单臂打直的长度是探洞洞鱼的。还有一种钓“把把鱼”的竿(临时找个棍子系上穿一串蚯蚓的粗线绳,通常在临涨水时在浅水地好钓,但因制作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俗物伙伴都不待见)。选好要制的类型后,点上一枝蜡烛,由枝梢开始一个节子一个节子,对着火苗心细的转着烘,直到每个节环都撩成乌黑。待新竿冷却后,拈着竹尖试着往回撇,拳成半弧就差不多行了。
竿子制作完毕,开始着手套线挂钓。鱼线通常用的是半透明的尼龙细线,末端留出空隙,错落着二三粒钩。在离钩小半尺距离,需要穿一颗坠子,入水既能迅速沉底压线,又可防止被急流卷出预定的水域。
造坠子须准备两样物件,洋芋和干瘪的牙膏皮。找一把铁勺搁在炉上,把掰开的牙膏皮放在勺里,融掉的锡水倒进事先在芋头上挖好的锥型小孔里,中间立一根浸湿的细竹签。一阵烟后,抽掉签子,一颗有板有眼的坠子就此铸成。串入钓线即可。
整支鱼竿大功告成后,待到垃圾堆,阴沟旁翻找出无数粉色蚯蚓作饵料,一切备齐,就可以开拔找垂钓的地方了。
南门湾本是一处理想的野钓之地,湍急的水流正好在此打转,水面波浪不兴,碧绿幽深。可河滩上随时下来游泳的人干扰。下游的屠宰加工厂倒是不错,每天泄出的猪牛下水残渣汇到洄流区,吸引了不少贪吃全身灰亮的“油桶子”鱼。不过,受困于蚊虫与恶臭的侵袭,没人觉得在那种地方守候很惬意。错过这些地方,往上游走一个来时辰,在北门对岸有片布满乱石的绿荫沱,放长竿能以常钓到又粗又滑像泥鳅的“红尾巴”。
撇开这些惯常之地不说,最向往还是划着轮胎放漂到峡口去钓洞洞鱼的把式。峡里生活着一种叫“黄骨头”的无鳞鱼,个头大、颌宽、通体金灿灿的,煮汤少许油盐别提多鲜美。这家伙喜在石孔洞穴里藏身,一般的长竿派不上用场,只能用一米来长的短竿探进洞壁,因为太馋又凶,凡咬到饵保准不脱钩。但要钓此种鱼,必前提留足一整天时间在峡里来回。还需备上面包汽水以为干粮,外加几支零星烟卷作熬时间之用,这些东西连同上衣放进塑料袋扎实拴在腰上。一切妥当后,才捎着短竿篮框,跨着圆鼓隆隆的轮圈,一早从桥头下水荡漾下去。
入峡口,要经过一道高大半开半掩的山门。只要进到山门,看似刺眼的太阳顿时被山际挡在外面,燠热的空气也一下烟消云散了。顺着寥远而轻盈的峡谷,几个削瘦的散勇窝在轮圈里,四肢搭拉在水面,从一列列巨大山峦剪影下踽踽逐流。谷底少有人遇见,偶尔有一两只半沉的舢板弃在岸边。迎面的浪头,崖上的矮丛时不时晃眼撩发,水鸟与云影从头顶掠过,一个翱于天上,一个落入水中。
河谷里,轮圈竖着一字排开,各自相吊十来米。胆大水性野的人首当其冲,遇着滩头,边划水边呦喝,避免相随的人被疾浪撞向断崖。进入洄水区,一众则任由轮圈托着身体在逆流中打转。间隙,有人掏出烟卷点着,有人扯两嗓子空洞的声音,大家轻划两手,随水波荡出平缓地带。轮胎在峡里游不了多久,几个浸泡在水中的黑屁股便经不住浸凉,阵阵寒意直往后背窜,下巴颌开始咯咯的打架。一经商量,只好相一处差不多的乱石滩,众人拼命收岸,以免被疾流冲到下一个滩口。
离水登岸卸下轮圈,各自散开展开搜索垂钓的位置。大小不一的乱石半躺在水面上,石头高高低低,错错落落。被无数次大水冲刷过的表面依然粗砺硌脚,光着膀子的人小心翼翼在石间跨步,跳跃、时时留心着脚下的空隙。
找一处有鱼栖息的地方并不容易,有经验的人先不急于下竿,看洞穴里的水就瞧出个七八分。水面上少有残叶断枝飘浮,以此断定岩石下的河水彼此畅通,鱼儿能顺利回游栖居,反则,草茎与水沫久散不开,是一洼死水,结果自然不容乐观。一旦找好位置,不论岩石多坚硬和突兀,身体如同自动注入了磁性,随便怎么扭曲的样子(就是一身蚊虫叮的包,最多用点口水敷一下),照旧像黏在石头上一样纹丝不动。当然经验也不是万能,接连试竿几处却收效甚微,就只好另作打算。起身还不忘拉下裤头,露出被冷水浸缩的小雀雀横尿一气,以泄不满。
有时,攀在岩壁上下竿也不失为一种钓法,因为鱼群被早前的涨水后的洪流带进岩壑下,所以需在大水退去还没完全澄清之时最佳。足够幸运的话,也能在壁缝中提起几尾平日罕见像水蛇般大小的“黄骨头”。这种钓姿总是悬挂在石崖上,握竿的手和直愣的头埋进临水的阴影中,那坚实的神色和老练的姿态,在峭崖上倒显得格外的夸张出众。当然时间一长,腿脚僵直渐扣不牢,或因一只嗜血的牛虻紧贴后颈不放,连人带竿滑进水里实属常情,接下来,只好攫着竿子,紧追慢赶找着漂走的篾框,先前钓的鱼多半便沉入水中。
在岸上折腾半响,不知不觉,日头偏西,晚暮与雾气渐已升起。不管鱼框里的战果寒碜也罢,喜人也好,只要望着峡谷返城的机客船从眼前经过,便预示着回程时间已至。
几个油汗斑斑的小子见状扯起喉胧隔着河岸呼唤,有好心的水手见船上乘客不多就应允了。趁着船放缓,岸上的人抱着轮圈和鱼竿框子扑向水里,三下两下划到船边被拽上船,就此免费搭一程。但多数时候,只能大家只能斜挂着轮圈,提着行当,相伴在水崖上攀越前行。遇到前面峭壁上实在没有踪迹可寻,就又奋力划过河,继续挨着岩石爬山涉水,直到摸黑才精疲力竭地抵回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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