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不足

      注定我是一个无天不足的人。想起我对人生和社会是如此无知，想起我向茫茫人海寄予的无限美好的希望，想起我几十年生命白白付诸流水，想起这世界渐渐地少了值得留恋的东西……我便伤感。只有俗不可耐的人才会这样。

      我一事无成。年幼时绝想不到除了置身其中小小县城之外，还有更大的天地，因此想不到做出向远方奋飞的举动。我生长在一个“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年代，求知欲最旺盛的少年时光因此丧失殆尽，使我永远的先天不足，永远的无所作为了，虽然我在尽力做着自己能做的事情，在“临渊羡鱼”时，亦知悄悄躲在一边，“退而结网”。我只能这样去做人了，在这个人性褪去其美丽色彩处处生出虚假欺骗的世界上，悄然度过自己的一生。

      我不明白这个太阳普照的人寰为什么更多的还是绝望，欢乐、幸福为什么那么短暂，连持久都说不上。有的人什么都有了，但又什么都没有；锦标达到了，却又让怅惘接踵而至，这大概像一个人最初以自行车代步渐想要摩托车，有了，又渐想有小汽车，有了，又渐进想有飞机，有了……什么都有了，到头了，拥有时的欣悦也就到头了。你不能不承认物质的追求所带给你的精神享受非常短浅，即便科学的智慧已经能够深入地心，但要深入人心，竟是那样的不可思议。这也许可以说：物质文明不等于精神文明。可悲的恰恰恰是这一点：人类对于精神文明，用功实在太少。一个“钱”字，成为绝大多数人生活的轴心。钱使人忘了自己是人。我不幸也有过这样的日子，这就使我的先天不足暴露无遗；被钱役了，我一次一次想做的“后天努力”便成泡影，所以至今我依然是一个无知、浅薄的人。

      因此我确实羡慕许许多多的大学问家，并暗自向他们靠去——自知是达不到了，但离他们近些终比背道而驰好。于是我读书，也不怕读后就忘，更不怕读之不懂，只希望读百万字有千百字化作血液循环在我身心。渐渐地我感到读书真好！不似一些心眼偏狭者见别人稍有成就便来个“酸葡萄论”，实则自己连看“葡萄”的资格都不具备。去论别人，更显自己卑劣下作了，我就认识一个这样的君子。此人精明有余，惜乎都为一个钱眼圈住，功夫不在学问上，但见别人有了丁点学问，便忍不住要贬之又贬。我想这可能是另一种先天不足，不是知识方面的。倘是，他就会急起直追，去读书并感到读书的好处。

      说来说去，读书的好处在哪里呢？我不重复名人的话，我只说我的感受，一个先天不足的人的感受也许更实在些。首先，读书能使你面对过去、现在和未来。当今之世，书里绝对没有黄金屋了，但过去、现在和未来交替呈现在你眼前却是真实的景观，不由你不看、不思。你可以神游之，沉吟之，也可以激动之、痛苦之，总之你不可能无动于衷。其次，读书能使你生命的质量大幅度提高，让你知生，知死，坦然面世。否则，所谓老俗话“三十岁以后才明白”，不过是一句空话，你永远明白不了，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谁绝不读书而豁然明白了的。我直觉是，读书，就像面对一个质检员，你的灵魂每天都得到检验，一丝不苟，且要求日甚一日地高。如此下去，生命的质量能不逐渐提高吗？第三，读书能平息你心头的喧哗与骚乱。人是非常功利性的，因此滋生了无休无止的欲望，烈火似的焚烧得可憎又可怕，这是一种“自燃”的方式，弄不好会毁灭了你。但如果你坐下来读书，读进去了，所有的烦琐和纷扰便会远离了你，与你无干。我们每一个人每日所遇不可能都是令人愉快的事情，忧愁，失望，哀伤，愤怒，憎恨等，相当固执地纠缠于人类，常常使人不得开心颜。这时，在我，一般有两种排解方式：一是唱歌，用歌声带走心中的“敌情”；一是读书，随便取过一本什么书来，打开，随意看上一页，若不遂心，另外打开一本，置身其中，一读解千愁了！读到会心处，没准要乐的，有时还笑出声来。我不止一百次地这样体验过了。这对我等先天不足的人而言，读书读到生出上述几种感想，还是值得的，那怕自己因此牺牲了许多“娱乐”时间，如上街闲逛，看漂亮的女孩子；如去舞厅拥美好的女孩跳舞，等等。

      当然，读书的好处很多，一个先天不足的人到了谈读书的好处的时候，说明他多少有点长进了，虽然他注定成不了大学问家小学问家，但他亦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