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荻 下(完)

作者: 金浮碎 | 来源:发表于2022-08-20 18:47 被阅读0次

    当原生家庭分崩离析时,哪里是你的家?

    小蒲姐姐在收到附中录取通知书的前一天,看到了父母的离婚证书。

    母亲那天破天荒的没有化妆,精致的卷发暴戾地散乱开来。她像一个强盗,粗暴快速的搜刮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刚从楼下捡来的编织袋里。

    “老娘终于脱离苦海啦!”出乎小蒲意料的,她是那么高兴。仿佛十几年来积压隐藏的愉快,今天终于舍得拿了出来。

    小蒲欲言又止,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被两只小猫争抢。她共情于母亲的欣喜,却也无法承受猝然坠下的失落——离开自己,让母亲如此快乐。

    她帮母亲抱着袋子下楼,母亲一个接一个的打着电话,那种娇嗔的语气她前所未闻。袋子很重,她想起童年时分母亲抱她下楼,一如此刻沉默。

    母亲挂断电话,她迅速抓住母亲的手,那是她最后的机会了。

    “我能……和你一起走吗?”小蒲的声音细若蚊蝇,而胸腔内部天崩地裂。这是她第一次向母亲提要求,虽然恐惧,但她满怀希望。毕竟这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啊?去哪?我都不知道我要去哪。”母亲语气急促,她觉得自己像个产品推销员。

    “只要和妈妈在一起,去哪都行。”小蒲不自觉的弯曲膝盖,抓着母亲的手是如此坚定,和语气截然相反。

    母亲的态度不再强硬,但眼里的厌恶也没了压制的力量,表露无遗。

    “你要懂事,生你养你不容易。算妈妈求你,让妈妈也过上好日子吧。”母亲自顾自的说完,才发现小蒲早已走远。

    其实听到“懂事”时,小蒲就走了。懂事有什么用?什么都得不到,她这么懂事,妈妈还是不要她。

    回到家,父亲站在门口,一脸急不可耐。看到她,便将早已准备好的五百块钱塞到她手中。

    “我大后天回来,有朋友需要帮忙,乖。”

    “徐阿姨对么?”小蒲强压情绪,手指抠出了血。

    “我和徐阿姨什么都没有,而且,我和你妈离婚了。”

    小蒲还想说什么,却被单元门关闭的巨响震哑了。

    父亲为考入全省最好高中的小蒲办了升学宴,可她谁也没请。因为所谓“升学宴”,只是父亲在与徐阿姨的婚礼上提了一句。无数觥筹交错的声音里,她的升学宴短暂到只有那一秒碰杯。

    “你妈呢?”问话的是徐阿姨的儿子,比她小两岁。

    “你妈的婚礼,我妈来合适么?”

    “也是你的升学宴啊,我要是能上附中,我妈得开花车巡游!”

    “别说了。”

    男孩看出了小蒲的窘迫与悲伤,赶忙安慰道:“没事,以后我妈就是你妈!我就是你弟!你聪明,我强壮,咱们以后互相帮助呀!”

    安慰适得其反,怒火焚烧着小蒲仅存的希望,吞噬了眼里的光。

    新学校报到是徐阿姨陪同的,平日大方直率的中年女人今天却含胸驼背,谨小慎微。

    “托你的福,不然我这辈子都进不了这种好学校。”徐阿姨缩着脖子,仰视小蒲。

    “过两年,您儿子也会的。”小蒲强忍恶心奉承道。

    “你也是我的女儿呀!你弟弟笨,以后还要你多帮衬。”

    小蒲没有回答,径直走进教室。回头看见徐阿姨被拦在窗前,像个仆人。

    在新家生活了一个月,小蒲觉得度日如年。预想中的冲突没有出现,徐阿姨在她面前做小伏低,她儿子也对她也十分尊重。有天放学,她看见自己的便宜弟弟坐在阳台,吭哧吭哧地给她刷鞋。

    “你在干嘛?”

    “对…对不起姐,我想着你上学累,想帮忙。”

    任她再不喜欢这个弟弟,此时也感到心痛。这是徐阿姨的第三次婚姻,他随母亲辗转,心无安处。失去家庭的恐惧让这个熊一样的男孩长了一颗野兔的心。

    她决定为男孩做一件事:把这个家让给他。

    小蒲搬到奶奶留给她的老房子里,又申请不上晚自习,在舅舅的餐厅里兼职。最后删掉父亲的联系方式,脱离了家庭。一切是如此突然与静默,三天后,徐阿姨才率先反应过来。

    徐阿姨带着儿子来求她回家,甚至许诺只要她回来就和父亲离婚。小蒲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告诉她,自己的家在父母离婚时就没了。

    父亲则态度强硬,先是砸坏了老房子的门锁,又强行断了水电。最后留下一万块钱和一张纸条:这笔钱给你爱买什么买什么,快点听话回家,别再任性了。

    当晚,这笔钱被舅舅原封不动地还回来。跟着回来的还有一句话:你属于徐阿姨,我属于我自己。

    小蒲找人修好了门锁,开始独居求学。没有电,她便在餐厅将台灯和电子产品充满电,在天亮前耗尽。没有水,她买了一个大桶,下班后一桶一桶提回来循环着用。夜深人静,台灯昏暗却长明。她将全部的情感投入学习,知识渐渐填满老屋,也填满她空虚的心。坚韧与专注,让她过得比大家想象中好的多。

    父亲最终于心不忍,重新接上水电,也不再要求她回来。她得知后只是断掉水电,重复之前的生活。徐阿姨也时常过来,为她添置些生活用品。她欣然接受,然后折为现金偷偷给徐阿姨的儿子。

    唯独自己的母亲,从始至终没有出现过。

    我曾问过小蒲,为何要将生活过得这般艰难?小蒲微微一笑:“我不想接受外人的施舍。而且,不逼自己一把,怎能知道自己潜力何在?”

    她的确激发了自己的潜力。苦读三年,她考上了重点大学的动物医学专业。毕业后,成为本市小有名气的兽医。之后,她卖掉老房子,拿出存款凑了套公寓的首付。收养了一只小狗,组建了自己的家。

    小蒲姐姐的故事清晰了,天色也清亮起来。她为受伤的小猫监测生命体征后,满面春风地回头:“小猫挺过了最难的一晚!它会活下来的!”

    “是吗!那太好了姐!”粗犷的声音来自一个熊一般的男人,他是医院的美容师。

    男人开始打扫美容室,小蒲姐姐凑到我耳边轻声说:“他就是徐阿姨的儿子。”

    “啊,那你习惯和他共事吗?”我有些担忧。

    “我本来就不讨厌他们。”小蒲打开弟弟带来的早餐,递到我手中。

    “那你……为什么离开家啊?”

    “我只是不想逼自己做个乖孩子,成为谁的附属,留在不完全属于我的家。”

    她的背影是那么纤瘦,让我想起小时候拽倒的芦荻。它在水里浸了两天,又重新挺立起来。

    至今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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