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准备去父亲坟上一趟。
我换上长筒靴,戴好帽子和手套,推开院门,元月的大雪瞬间吞噬了我。
一路上,我和忙着备办年货乡亲们一一打过招呼,然后拐入去往乡间田野的小道。
行走在空旷的田野中,四周白茫茫一片,天地寂静,唯有北风刮过耳边的呼啸和靴子走过雪地时发出的吱吱声。
青色的麦苗将自己舒服地裹在雪被里,只露出尖嫩的头来,这个冬天,它们睡得很香甜。
我好容易才将怀揣的香点燃,插在面前的坟头上,然后站定,静静地凝视着这方天地中的一点红色。
我面前有两个坟头,一个里面埋着父亲,另一个里面合埋着去世很早的爷爷奶奶。
可是我忽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我不记得眼前的这两个坟头中,哪个里面埋的是父亲了。
我突然间感到慌乱,内心深处渐渐传来的一股空空荡荡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我。
我努力回忆父亲下葬那天的画面,脑海里却只升腾起冲天的火光与嘈杂的人声,而埋葬父亲棺木的画面,我却搜寻不到。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恍恍惚惚这几年,竟然遗忘了太多的事情。
我转身离去,这就是我应得的报应。
脚下的积雪越来越厚,从脚踝渐渐没到了膝盖,又没到了我的腰,我的胸膛,当我艰难地迈出最后一步,整个人便倒在了雪地中,失去了意识。
人类是会移动的花草,在时空里行走、航行、遨游在我15岁那年的冬天,父亲在家里点着了一柱香,带我去给爷爷奶奶上坟,他急步走着,因为要在香灭掉之前赶到坟上。
冬天风大,父亲怕手里的香燃烧的太快,一路上他用装满黄纸的黑色提包护着,等到了坟上,香还剩一半,但香却灰落了他一身。
那年我正读高一,我和家人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我所在的一中是市最好的学校,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了对家的思念。
然而每次满怀喜悦回到家的我,等待我的确是醉醺醺的父亲和哭泣的母亲,以及他们之间剧烈的争吵。
父母担心我的学习,一直不肯告诉我原因。但我从他们的吵骂中,还是听出了一些东西:贷款与破产、女人与孩子、财产与离婚。
据后来的我推测,父亲当时心灰意冷,不想让母亲跟着他受罪,所以就编故事,说他在外面有一个处了很多年的相好,故意来气母亲。
但是后来贷款资金连同家底资产是如何消失的,我和母亲至今都蒙在鼓里。我们只能推测他是拿去炒股或者买彩票了。
我那时还很年轻,在心态上有一种盲目的乐观,觉得那都不是什么事儿,以为一切结局最终都是美好的。
现在想想,由于当时的我和母亲都身处局中,导致我们二人没能够从父亲的角度去考虑,这是致使矛盾进一步加深的原因之一。
父亲做生意失败,思维模式早已固定,谋生技能又很单一,仅仅凭借父亲初中的文化水平,即使他有40年的生活经验,也很难对抗中年危机。
父亲所犯的最严重的错误就是撒谎。
他对母亲撒谎说他在外面有女人,对我撒谎说他拿钱买了房子,对债主撒谎说他有钱,明天就给。最后对他自己撒谎说,酒精可以使人忘记一切。
撒谎就是谋杀自己在他人那里的信任,每撒一次谎都会忐忑不安、唯唯诺诺,内心的负罪感渐渐累积,直到撒谎成性,原本光明的内心被囚禁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其本人也将丢掉原本的自我,无力去寻找生活的真相。
一次次的伤害别人,等同于一次次在自己的心口留下刀痕。所以,我一直认为撒谎才是一个人堕落的最根本原因。
我的高中生涯进展并不顺利。升入一中后,过于紧张的校园生活,难以应对的学科内容、并不理想的学习成绩,以及我极差的沟通能力,都使我变得越来越自卑,越来越不合群。
但此时的我依旧保持者一种年轻人所特有的盲目乐观,以为自己只要继续努力,就可以逆袭,考上清华或者北大。
到了高二分科时,我选了自己并不擅长的理科。那之后不久,我开始失眠,并患了严重的精神衰弱。心态中的盲目乐观开始一点点消散,再被现实的骨感一点点填满。
现在回头再看,于我个人而言,无论是家庭的矛盾还是我求学的失败,归根结底,都归功于我一向软弱的性格,也因为我极度缺乏主见与自我调节的能力。
有一次回家,父亲难得没喝酒。在餐桌上我喝着母亲给我炖的鸡汤,父亲在一旁说:“干嘛要上一中,人都快学傻了,上个二中三中不也挺好!”
长期的酗酒和撒谎使父亲逐渐迷失了自我,他的言行举止开始变得怪异,进而扭曲了他对家人的爱。可是,我和母亲都没能帮他找回自己。
每个父亲都深爱着自己的孩子,只是不懂得如何去表达。
当你离去,时隔经年,我才知道,无论你变得有多么奇怪,我都在乎每当我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会到我的卧室去,翻看我的高中语文课本。他也看课外书籍,比如《平凡的世界》,父亲生前好几次都提及这本书。
父亲往往从清早一起床就开始喝酒。白天浑浑噩噩,晚上却来了精神。听母亲说,父亲晚上要么是看电视,要么就是去我的卧室看书,常常凌晨三点都不睡觉。
我不知道父亲是不是从那些高中课本和课外书籍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想来他在其中逃避了许多现实中的痛苦,并对之做了一些思考,那是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
趁我不在,他偷偷翻看了我的日记和我写的第一篇小说。在那被泪水浸没的字里行间中,我知道父亲肯定读出了什么。
把我放日记本的抽屉抽出来,可以看到一个零钱盒子,这是我的小金库。
母亲禁了父亲的钱后,父亲就到商店、饭馆赊酒喝。后来商店、饭馆的店长听了母亲的话,不再卖酒给父亲。
父亲开始动用我的零花钱,去远一些的商店、饭馆买酒喝。当我发现自己的零花钱少了时,我被气笑了。
今年我从王朔写的小说《我是你爸爸》中读到了父亲偷拿儿子零花钱的场景,我在微笑中感到了释然。
我也曾和父亲谈过话,试着去理解他,可父亲只是摇着头对我说:“你不懂!”
也许每一个父亲,都不愿意在孩子面前表现出他无奈而软弱的一面。
可如果我等来的那三个字是“我爱你”,那该有多好。
上大一后,国庆节假期第一次坐火车回家,由于没有合适的班次,只好买了夜晚的票,凌晨两点钟才到家。
我双手抱头,颓废地坐在大门口坐了一会,最终还是敲了门。
在大一那年的春节过后,父亲终于走了,带着他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初我若能给父亲以安慰,或许就能挽留他的脚步。
如果我能重返少年,无论他举止有再多怪异,我都会耐心陪他。
可是事已至此。
但愿在另一个世界,他可以放开手脚,重头再来。
我常常会在傍晚,一个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听着石进的demo,直到夜晚来临。
也会一个人去爬山,在山顶眺望远方,坐看人间灯火,内心柔软,茫然温柔。
我忘记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把很多很多珍贵的情感抛在身后,只用一双眼睛,死死盯着那不能忘却的火焰,将一颗孤独的心脏,沉溺于长久的痛苦之中。
我从自己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冬天。
有人在烈火中挣扎
也有人闲看桂花
一想起你
世界就飘起了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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