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名很怪。
看完全书却觉得,这份奇怪的感觉又是恰到好处的。读前半本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关了灯的房间是共情力的温床。第二天早晨,对着剩下百分之五十的进度像是有主人公面对光明的贪婪,明暗之间,黑暗,也芬芳。
是的,主人公是一位盲人,对于一部推理小说而言,缺了视觉这一视角的记叙仿佛携带着天然的神秘高光,而这却不是本书唯一的标签:江户川乱步奖,讲日本遗孤的故事。对推理技巧的期待之外,更多的是对于陌生群体的好奇,而“遗孤”这一名词的冲击力甚至大于盲人世界所能带来的,还没有拿起,就知道不想放下了——确实,全书的推理逻辑性是偏弱的,但作为社会派推理,它仍然是社会思考融合本格推理的上品。
作者:下村敦史近年来,下村敦史以各种社会问题为主题,创作了《难民调查官》系列、《叛徒》《真实之槛》《告白的余白》《绿色窗口》《撒哈拉的蔷薇》等作品,其代表作《生还者》还曾入围第六十九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成为当今日本文坛最受瞩目的年轻作家。
江户川乱步奖评委、著名推理作家京极夏彦说过,眼下纯诡计的推理小说已很难重塑辉煌,即便偶有佳作,那也是作者自己的天赋;如今大部分受到普通读者欢迎的小说不一定是社会派,但都具有一定的社会性,推理小说的作者更应该学着关注社会,书写自己所见的当下,而不是一直设置架空背景,待在自己的象牙塔里苦思冥想“惊天”诡计。或许,这也是下村敦史连续九年挑战江户川乱步奖,并四度进入决选的道理。
以“日本近海”为序章,小说是从一群在雪白波浪间漂泊的偷渡客开始的,船的起点是中国,终点是日本,这也是串起全书的两个地点。画面切入第一章,第一人称视角下的“我”——村上和久先生在一间病房中登场:与之关系恶劣的女儿,身患重病需要换肾的外孙女,一个易碎的家庭最终因“我”的肾脏状况太差,不能移植给外孙女而更加欲坠。一路磕绊回到家中的“我”接到了两年三个月未有联系的哥哥(村上龙彦)的电话,救助外孙女心切的“我”突然想到哥哥属于六等亲以内可捐献器官的血亲,可能成为最后的希望,于是难得地踏上了回乡的路。
村上龙彦唯一的诉求,是与其他日本人一样在日本过着正常的生活。在“我”的心中,其形象早已因为多年的失明而日益模糊,像是“牙齿早已断光却还不肯服输,企图在海里与名为政府的大鲸鱼对抗的老狗”了。一见到哥哥,“我”就会想到六十年前在中国东北的记忆,也是“我”一再逃避的主要原因——在“我”看来,自己的视力正是因为母亲没有及时回到日本,而在东北因营养不良而埋下病灶的。
哥哥是“遗华日侨”,也就是俗称的“日本遗孤”,长达四十年的岁月里,一直以一对中国夫妇养子的身份生存,兄弟间的文化差异、性格不同使二者间罅隙益深:而哥哥始终拒绝与外孙女进行配型——他的抵触态度,是否是在隐瞒一个真相?联想到“假日本遗孤”这一社会问题,“我”似乎被推入了迷惘和困惑的波涛之中,疑神疑鬼的念头,就如顽固的污渍一样再难以擦拭了。
不断经由“哥哥”寄到“我”手中的盲文俳句,弥散着恐怖的气息,也成了全文最显著的悬疑元素。母亲的意外去世,“哥哥”房中的砒霜瓶,这个人到底是谁?又在隐瞒什么?“我”试图与当年与自己一家同在中国的日本人取得联系,借他人之视力与记忆戳穿假“哥哥”的面纱,谁知却意外迭出,铺垫成大陆版篇首的引言:
“四十年未曾谋面的哥哥、刻意隐瞒真相的母亲、关系疏离的亲生女儿、藏在家中的陌生人。是谁企图将他推到疾驶中的汽车前?又是谁在风雪萧萧的土地上伸出了援助之手?疑虑与恐惧、憎恨与误解。在这个感官丧失的黑暗世界,所有的危险都突如其来。双目失明的村上和久,孤身一人在重重迷雾中寻找。藏在谎言背后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还好,随着我阅读场景的更换,情节的色调也随着窗外的光线开始明媚了起来。而更为精彩的是,在拼凑真相的过程中,“我”走访故人、质问“哥哥”、与母亲和解,揭开的是远比“真伪”、“凶手”更为宏大的历史画卷。我为自己对这段历史了解的偏狭而羞惭,方觉更有分享与反思的必要。
遗华日侨的产生,基于复杂的历史背景:1945年,即将战败的日本政府为了本土防卫 ,发出了保卫朝鲜放弃东北的命令,东北四分之三的区域因此成了持久战的战场。如村上一家所在的日本各地县被“开拓沃田”为由来到东北的众多开拓移民都失去了军方的保护,大部分的遗华日侨正是在集体大逃亡中形成的,书中的“我”与哥哥也在偷渡松花江的过程中失散。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遗华日侨这一特殊的群体受到了人们的关注,其中很多人愿意归国,却因两国尚未恢复邦交而只能通过民间团体实现归国的梦想。
两国恢复邦交后,日本厚生劳动省在1985年3月制定了一套针对遗华日侨的“身份担保人制度”,规定遗华日侨必须征得其日本亲族的同意才可以在日本居留。然而由于各种原因,许多人均拒绝做“身份担保人”。1989年,日本国会通过《入境管理及难民认定法》,限制遗华日侨归国时只有与日本人有血缘关系的嫡子才能够一同取得国籍,而那些被收养的遗华日侨的养子、继子则被排除在外。
“——矶村先生,我现在明白你想要控告政府的心情了。”
“不,日本政府总共抛弃了遗孤四次,我刚刚只说了其中三次而已。战败时抛弃了一次,中日断交时抛弃了一次,重新建交时抛弃一次——我们好不容易回国了,却又被抛弃了一次。”
在学术界,日本遗孤的社会史问题正在得到日渐充分的关注。“回家”对于村上龙彦所在的特殊群体而言,远不只是穿越半个世纪后与家人相认时感情潮水的一时澎湃。在东北时,这些当年幼小的孩子与同龄的中国孩子一同经历了社会化的过程,共享一套价值体系、思维方式、语言习惯。所不同的是,他们难免面临“小日本”的指责。为了寻求归属感回到日本,却发现除了感情上的亲近外,他们对于日本社会和文化欠缺融入的能力。“回到”日本,割舍的是在中国的养育之恩与既成的人际网络关系,“情”不能弥补的沟壑是年迈后却要再次学语的痛苦。
现在的日本,有三分之二的人出生于战后,那段经历与记忆远去了,对于特定群体的伤痕却更深、更隐蔽。或许“我”置身于黑暗中所有的惶惑和不安,也是哥哥这一辈子所并不陌生的吧。正因为此,中国人性格的含蓄与日本文化里的暧昧交织在一起,使得小说依靠“四感”营造出的黑暗并不是纯粹的无光感,而更像是关了灯、还盖上了一层朦胧的质地:难怪B站上的读书up主“恶魔沫”介绍称,这本推理小说的文学性特别强。文学性,在我看来即是人性,又即:这部作品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揭示人的复杂与深刻力量。
在中国,亦不乏以这段历史为背景的小说创作:严歌苓《小姨多鹤》一书即是其中翘楚。多鹤作为被抛弃的国民之一,为了生存而在中国一个家庭里成为生育的工具。新中国成立后,她的身份便不仅是家中的感情、伦理问题,也是民间的政治问题,她的身份成了全家的心头患。中日两国作家笔下的两部作品,体裁、叙事手法全异,植根于的社会和时代背景也各自不同,但从真实的历史里蓬勃而出的感召力,使它们一样彰显了虚构之外的魅力。
既是读小说,我本无要上历史课的意思,而既然要伴着文学人物走一程,便不可只做一个全然置身事外的倾听者:每当我们说到“日本的年轻人快要忘了”的时候,我们是否敢于面对换一个主体之后的情形?而该记住的,又是什么呢?
这些日子里,大家对于“时代的一粒尘,落在一个人身上就是一座山”都有了更深的理解,而山下的人尚且可以鼓起勇气开始新的生活走上诉讼之旅,与尘土擦肩而过者、面对下一粒的可能存在,当然也要尽量不止以怨怼为唯一:我们是没有立场原谅的,也不该以上帝视角一味指责洒落尘土的人。而不苛责的反面,并不是宽容,或者径直走向一种漠然的极端。可以说,“换个角度”不止在对立的双方之间进行立场的游移,而是从另一个层次上,寻求平日习惯的事实认知里所没有包含的东西。
如果说历史是凝冻的河水,静滞的表象下,不能错过的是灵动的岁月:那不是年月日、某地发生何事,而是朝夕之间,个体在共同体下的辗转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我感受到了这部小说的成文背景与之体裁在本质上具有相似之处,我们揭开重重谜团,仍旧难以靠近原本就不存在的唯一“真相”。
凤凰卫视《冷暖人生》节目组曾经做过一期名为《日本遗孤来福》的视频,镜头里的来福,便是一个与村上龙彦一样的日本遗孤。在亲生母亲无法养育弱小的他时,东北一户农民家庭收养了这个男孩,并为之取名“来福”。在他的口中:日本是自己的祖国,而中国是自己的家乡。这一句话莫名戳中了我,也构成了《黑暗中飘香的谎言》的“飘香”所在,更体现了艺术作品最终高于真实的魅力。而那个谎言则是:“哥哥”不愿意与“我”进行DNA的检测,确实是为了隐瞒二人无血缘关系的事实,背后的原因在于,“我”是战乱中母亲在中国收养的孩子。滔滔松花江卷走了母亲的亲生儿子,只因她选择将“我”背在肩上,原来恐怖的尽头是越过黑暗的晨光熹微——这一道光不能改变一家人的失散、不能够逆转“我”和哥哥各自的苦难与慌乱,它也没有将书里全部的谜题揭开,只是暖得刚刚好,像是料峭春寒后的第一缕风。
没有视觉体验的推理小说,是为了更好地“看见”:你看呐,两国的母亲各自抚养了别国的孩子,也看到了一个家庭一生有那么多的秘密,却是无法说出和分享了。黑,好像正是暖一点、冷一点、过明过暗混出来的颜色。
对于“国族认同”、“战争记忆对处于国家矛盾之间的个人的真实意义”一度有所兴趣的我,离想要知道的答案越来越远了。而离现下较近的,则是一场真正辐射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危机。看似二者之间有着巨大的张力,实则不然。契约化身份社会下,一个普通的个人难免对于一个民族的符号有所依赖,面对生命在眼前的凋谢,仍然保有血脉深处乃至之外的悸动和怜悯。我们离那段历史那么近那么远,却还在一片天地空间之中,跨国交流人际流动的路还有很长,但这段旅程毕竟已经开始。“非我族类”之下,还有其他的分类方式,能够让人与人走到一起:大地上本没有国境线。
“想象的共同体”,边界的存在与黑白的模糊一样不确定,而灰色地带下,恰恰是需要凭借良知和决心面对的境况。当用理智、用理论难以做出决断时,原始的感情可能正有回应的空间,用缜密思路破译不了密码和诡计时,打开僵局的也正是一阵为了心念之人的冲动。
“在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呆久了,会有种眼前的空间仿佛无穷无尽的错觉,但实际伸出手,往往会摸到前方的墙壁或障碍物。因为这个缘故,即使是在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我也还是会自行想象出墙壁及障碍物,这实在是个天大的错误。”
花园可以变成墓园,墓园也可以变成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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