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紫夜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在纠结要不要伐掉门前的这树木槿花，即使已经做了十二号当铺十几年的主人，每当看到这树耀目的火红，她依然全是梦魇。
八月初八，宜伐木。
一大早她就叫了几个汉子对着这株两人合抱的大树做了测量，一位年长些的汉子研究了半天，推测得出，这树木槿，估计已经百年有余，树根盘虬错结，怕是早就扎遍了半个朱雀街，而且百年以上的大树多是有灵了，要是这样贸贸然砍了的话，恐会遭报应，所以一定要慎重。
紫夜听完这话后，慎重的考虑了不过一刻，便开口：“砍掉它，我给你们双倍的工钱！”
原本因为忌讳扭扭捏捏不想干活的一干壮汉，听完这句话，顿时打满鸡血，围着大树规划了一个上午，设计了好几套方案，约好晌午过后带几个大型工具过来再挖。
她对他们的态度表示很满意。
待汉子们摩拳擦掌的离开，她站在树前思考了半天如何用砍下来的树做个马扎，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多美的树啊……”
她回头，看见一缕清秀的孤魂站在的她背后。
她认得他，不久前用自己的魂魄换取家族繁荣的少年。
她穿过他的身体，径直朝铺子里走去，临走前还不忘揶揄一句。
“这十二号当铺什么时候还轮到当品做主了……”
膳后，她眯眼在罗汉床上午睡，耳畔时不时传来若有似无的叹息。
“轰隆隆……”
雷声将她从梦中惊醒，不等她反应过来，大雨倾盆，随风吹进窗的雨滴顷刻沾湿了她的华衣。
她狼狈的从罗汉床上爬起，仓皇去了里间换上了一件白色简衫。
她走到屋檐下，看着门前因为大雨被延误了工期，依旧纷花烂漫的红云团，心下不由的冒出几分烦闷。
一颗石子打到她脚下，她一阵愠怒，抬头朝前看去，只见又是早上那一缕如玉的孤魂，站在红云底下掩着嘴吃吃的朝着自己笑。
“这一树木槿，火红如生命灿烂，耀目如世间灿烂，砍了实在可惜，不如留着！”
他的声音清脆如玉石，让她心觉可惜了一副好嗓音。
“没人告诉过你，雷雨天不要站在树底下吗？！”
她嗓音未落，一道闪电从空中劈下，正正劈中了门前这树木槿。
这雷电力量巨大，遭此一劈，树估计是没了，身为一缕孤魂，他虽不至于魂飞魄散，但疼，还是要受一受的。
她忽然觉得心里面少了一丝烦闷，多了几丝畅快。
三日后，那魂魄休养得当，便时不时粘在她身后。
而那树，却是被雷电毁的只剩下了灰黑色的树干。
邻里都劝她留一树枯木在门口不吉利，可她此番却分外心情好的花了些银子遣散了来挖树的工人，留下了一树灰黑的奇景。
后来的一段时日里，她写字，他研磨，她算账，他点灯，她休息，他抚琴，他抚的琴声音相当难听，五音从来不在调上，最早几次她每每都抄起手边的物什朝着他砸过去，可他每每都能说服她听他从来没有重样过得新琴谱。
后来她也就习惯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连他某一日抚完琴后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什么都没听清，只是迷迷糊糊地道了一声嗯。
直到后来一日她忙完一桩生意，回到铺子里，被下人拉着稀里糊涂穿了一身红衣，推搡进了卧室，她才惊觉，原本素雅的房间不知何时被人布上了红鸾烛帐，而这满眼暧昧温柔的红色中间，立着一个胸口绑着大红花的他。
那夜据下人所说，听得掌柜对着那少年吼了大半夜，下半夜灯火才歇。
所幸那晚少年并未被掌柜赶出闺房，第二天晌午过后，卧房门才开，最先出来的不是掌柜，反倒是青着一个眼圈，脸上笑意融融的少年。
不过那日后，全铺子上下的人，都改了口，唤那少年一声老爷。
四
无戒岛的富庶，终是引来了外界强敌的不满。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坐在摇椅里看账本，而他拿着一个水壶，给那死了的树浇水。
探子说完密报，她合上账本仔细思索了一会，从铺子里取出了些银两，分给了下人，并将他们一一遣散。
做完这些，她复躺回原来的位置，他走到她身边，拿起一把扇子，轻轻的给她扇，惹的她舒服的发出了一个鼻音。
“你为什么不走？！”他问她。
“我走了，你怎么办？铺子怎么办？”
他低低一笑，给半梦半醒的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她满足的勾了勾唇角，侧了个身静静睡去……
这一觉睡的绵长，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睡在一艘小船里，四面是无边无际的海，身边只有当铺的家训和一封夹在家训里他的书信……
铁蹄终是踏碎了古城，踏碎了小岛。
她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穿梭在茫茫人海里，苍茫的眼睛里，是不属于人世的孤寂。
时隔多年，她才终于有了机会再次踏上了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岛屿，站在了熟悉的门前。
是的，她最终也对自己念了那个咒语，用永生的孤寂来换取当铺重生的权利。
破败的朱雀大街，满目疮痍，战火留下的痕迹埋没在青苔水洼中间，她忽然发现在他曾经日日浇灌的地方，重新冒出了一枝木槿，开的红灿灿如烟霞，她仿佛又听到有人在树下笑意盈盈的对她说话。
“这一树木槿，火红如生命灿烂，耀目如世间灿烂，砍了实在可惜，不如留着！”
声音清脆如玉石。
五
后来的日子，这树木槿重新繁枝育叶，竟比被雷电劈中之前长的还要繁茂，但那火红色掩盖下的灰黑树影，时不时好像还讲述着曾经的故事。
后来的日子，她以一人之力收养了不少战争孤儿，在他们成人之际，交给他们本事，让他们将当铺传承下来，悄悄开到了世间的一个个角落。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现在。
感受到衰竭的她回到了这个缘起的地方，静静的等着最后的一天。
六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开始偏斜，花狸攀到高枝上舔着自己的毛发，风吹的花叶沙沙作响。
榻上的紫夜不禁想，阿爹阿娘从小就告诫自己，当品就是当品，身为十二号当铺的主人，从来就不应该对他们产生感情，可他们当头来，还不是为了遥不可及的理想，成了当铺的牺牲品。
她曾经一度很恨他们，恨他们为什么如此软弱，为什么要违反的规则。
可当她真正自己掌管了当铺后，她才一点点理解了他们……
门前的这树木槿花，她一生以来强加给了这树花太多太多的意义，直到今天，她才惊觉，它仅仅就是一树木槿，所谓悲伤和美好的念头，全是她在逆境或顺境为了生存，心里的挣扎而已。
可它却又有那么多的意义，它看着她长大，给她希望，给她庇护，给她新生，给她方向……
秋风顺着窗飘了进来，带来了一地红英，榻上的人掌心一瓣嫣红，沉沉的睡了过去……
无戒21天日更挑战营第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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