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羊受了委屈后也会独个儿一人跑到外面巷子里去。他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子,不宣而战地砸向鸡群,一群正悠然自得地啄食的母鸡,一瞬间被石子炸得‘扑棱棱’飞起来,落地后不知所措,惊慌得‘咯咯,咯咯’地满巷子乱蹿。尔后,他紧追其中一只未受惊的母鸡跑,一直到母鸡钻进邻居的排水眼、他才无奈地收了手。
这些年来未羊不知受了多少回类似这样的委屈了。加之他对环境有限的感应和认知,他的这种奇怪的‘委屈感’已悄然无声地在他小小的心底里培养起来,日渐成熟;无需别人再教他,强制给他灌输,他也知道受伤后自己如何去表达、展现。
可是,等他受伤的心抚平后,等待着他的又将是无边的孤独、空虚。
这种奇怪的感觉就仿佛他只要一闭上眼睛后,身边的所有东西就静止了;当然,连自己也觉着自己是静止的。
有一天,他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到母亲仿佛一个巨人远远地站在麦子地里;天空很暗,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把母亲的头发和小马凳般高的绿油油的麦子吹得东扭西歪。他看到那个巨人母亲远远地站着、两个袖子里仿佛没有胳膊、软软地随风哗啦啦地摆着。他母亲就用她那麦子绿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嘴巴一张一翕、似乎在跟他发号命令。可他毫无办法翻译出母亲的意思,他觉着母亲不怀好意;而他也十分害怕,如同他用石子砸母鸡,母鸡着慌了一样。此时,天空十分昏暗、他心里莫名地出现一种绿蚂蚱被装进很小的玻璃瓶的感觉;十分难受。没错,那感觉正是一种压抑感。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现在似乎想快速地逃离,尽管这里除了十分安静、与那种被无缘无故装进‘瓶子’里的感觉外,还有种莫名的恐惧感。可他那恐惧感愈是强烈,自己的脚却愈是不听使唤了;即便使劲儿地在蹬腿、身子却实在没法往前移动,一点儿也不行。
正是那样子。他母亲出奇地咄咄逼人,而他出奇地安静,他仿佛已经彻彻底底地静止不动了。
当他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母亲巨大的脚揣在他脊背上时,他疼得直不起身子了。也不是真的疼,他熟悉母亲平日里打他时的那个才叫真的痛,不过他的潜意识里的疼被激发出来了。于是,尽管不疼,潜意识里却疼得实在直不起身子了。
他终于疼得醒过来了。他用手摸到额头上实实在在的汗珠时,才知道原来不是疼,而是真的被吓到了。
当然,他醒来时才发觉是个奇怪的梦。他并没有去什么所谓的麦地,他母亲也没那么巨大,麦地也不存在。梦境,只不过是死的、虚的、不可动的、更加说明‘静止’是怎么一回事罢了。
只有在他脑海里还尚存的稀松平常的东西才算是活的,在动。
当他‘委屈感’的阀门被打开时,他疯也似的到处乱跑、乱窜。她母亲追在他后面,手里攥着又粗又长的棒子,他紧张、他害怕。于是,他知道这些都活灵活现的。还有他追着受惊的母鸡乱窜的情景,也是活的,在动。
没错,这些都是活的,在动。可在他眼里这些东西仿佛又少了点什么,少了什么呢?他自己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但的确少了的。就好像单调的齿轮只知道重复地运转,母亲只知道不停地忙碌,天空的鸟雀只知道飞来飞去,地上的人们只知道互相望着,看着,动动嘴皮子,有时长大嘴巴,在咀嚼什么。这些景象在他眼里实在太单调了。他深知自己也是人;和母亲一样也是肉长的,总会多少也感到孤单和空虚。
当然,这似乎又跟未羊生长的院落不无关系。
的确,未羊生长在未家村的一个院落里。这院子就坐落在一大排房屋的最后面,被高高的围墙挡死死地遮挡着,仿佛是个关犯人的迷你监狱。
村子里的人很少经过他家门前,也没几个邻里人为了串门或处于什么好奇之心而停步驻足。
一到黄昏时分,院子里就开始提前开启夜间模式。他家仿佛被人遗忘在角落里很久的红薯,或一个马铃薯之类的东西,直到摆在那里烂了后再被人嫌弃地倒掉。他时常看着墙上挂的时钟,指针在一圈一圈的不停地转着,他有时觉得自己仿佛也在一点一点的长大,长高;而他有时忽而感觉到有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上心头,这么多年以来还是头一回这么明显。
他仿佛是未家村的孤儿。他母亲日复一日地忙碌着,把他一人锁在家里日复一日。一开始他总会不习惯地哇哇大哭,后来又大吼大叫,再后来发现大吼大叫也不起作用了,最后,也便慢慢地习惯了。
于是,他就慢慢地成了关着他的那个迷你小监狱。一直到哪天,他想翻墙逃出去时,发觉自己早已成了瓶子里的蚂蚱,麻木不仁了。
尽管,时间年复一年,地上的草木从小到大,从荣到枯,看不见的风吹吹枝条,又带走落叶,吹着他的面颊,吹着他在一点一点的长大,长高,但就是少了点东西。
然而,这东西的确很奇怪。
在一个夏季的上午,雨后初霁。他母亲扛着锄头照常走出院子,检查着把门锁好后就去地里忙活了。他独个儿一人待在院子里玩耍,像静止了一样。太阳高高挂在他家大门头顶,风把天空吹得干干净净的,一片云朵也无。一群鸟雀正在他头顶欢快地转圈圈,叽叽喳喳,仿佛在有意地在调戏他。
太阳照在地面上,一股股水蒸气往上漂浮,他闻到泥土的味儿,令他沁鼻。园子里的湿土一经太阳光照射,蛐蛐感受到一丝温热,就憋足了劲地叫起来;向日葵早已为秋天的果子而盛开它的花瓣,三两只小蜜蜂嗡嗡地打着鸣,飞向各自的花瓣。
就在那刻,他莫名地兴奋起来了。好像也有点小疯狂了。他忽然难得地张开嘴,从喉咙里‘嗷’了一声,头顶的鸟雀仿佛被惊扰了,一蚱蜢调转方向,一窝蜂地飞上屋顶,顾不及落脚就朝远处麦地里飞去了。
他也被自己这一声‘嗷’惊到了,尽管这一切仿佛还是那么安静,安静的仿佛静止了。
那尖亮的喉音打破了空气中的宁静,仿佛伸出一双有力的手,把他从静止的混沌中拉了出来,几乎使他要重新定义‘静止’这个词的概念了。
没错,他兴奋地又‘嗷’了一声,比第一次更用力。接着张大了嘴:
“啊,啊,啊,嗷,嗷,嗷,嗷......”
这时一只低空飞过来的鸽子想在院墙上歇歇脚,还没落到院墙上,就掉头受了惊似的原路折回去了。他清楚地看到这一幕,起先他有点儿不信,索性用手再把眼睛揉擦了一遍,那只鸽子正飞速地拔空飞翔,寻找着别的落脚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