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羊的世界是安静的,没有任何嘈杂声的。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刮风还是下雨,电闪还是雷鸣,在他看来这都是一种安静的存在,毫无生气的存在,或者就像他现在一样孤独的存在。
当他闭上眼睛时,他觉得身边的向日葵花,玉米,蝴蝶,麻雀,以及院子里面的母鸡,等所有东西都仿佛是静止的。连自己也是静止的。
可是刚才院子里的核桃树明明在风中摇得那么厉害,他家的大木门被刮得那么响,难道他真的睁眼瞎说这都是静止的吗?
没错,这些风吹草动的事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他一旦闭上他眼睛这扇窗子,同时就等于他也关上了耳朵这扇大门。
未羊自从生下来一直生长在未家村,这是一个贫穷的小村庄。不过,相较于邻村来说也算是小康村了,因为邻村稀稀拉拉地十几户人家,根本称不上一个村庄。
严格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小村落,只够得着路人疲倦时坐下来歇歇脚。而未羊的村上有90多户人家,每户人家基本上挨在一起的。一排排横着形成整齐的队列,掉了队的几户人家也挨在一起,竖着摆在队列跟前,一横一竖,一竖一横地就形成了迷宫一样的小巷子。
在这个小巷子里每天都上演着不同的戏剧。今天是孩子的哭闹声,明天就是鸡鸣狗跳声,后天又是大人对骂声,大后天又切换成沿街走巷的叫卖声,一直不厌其烦地循环地播放着。但是未羊从来都对这些事情不敏感,这些事情在他身边从来就没发生过。
他仿佛断了翅的天使,来到一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人世间。
未羊有个脾气古怪的母亲。有时看起来明明还在笑,下一秒却冷不丁地变严厉了,甚至动手打人。他母亲个儿不高,但很勤快。她每天起早贪黑,如同墙上的摆钟,不管冬夏还是春秋都准时地起床,手脚像摆针机械重复地摆动着。但她从来都不向谁大吼大叫,满腹牢骚。当然,对未羊说也没用,毕竟未羊现在还小,大人的事他一点儿不懂,也没必要懂,因为他现在对自己都还未懂。
如此这般,他母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在田地里辛苦劳作,秋天忙着播种,春天忙着施肥,秋天忙着收割,冬天忙着储存,仿佛她那永动的摆针一直没完没了。
她被田地里的各种琐碎死死地拖住脚,哪儿也去不了。当然,未羊也不幸地被她死死地拖住脚,想去哪儿都不行了。有时,不是看他在家里独个人待着,就是在麦田里看到他探出的小脑瓜。他从未出过一次远门,他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甚至都不知道邻村在哪里,怎么走。
一年四季,他几乎只能重复地看着同样的现象:比如春天的小草露出嫩嫩的脑尖儿,到处生机勃勃,夏天树上长出满满的绿色的小叶子,漫山遍野绿油油的,秋天小树叶儿变黄一个一个地落下来,满地就变成枯黄,冬天白色的雪花覆盖了未家村,整个院子都白茫茫的,太阳上午从他家大门顶头缓缓升起,下午又从卧房顶头缓缓落下,月亮有时是圆的,有时是缺的。这些每天在他身边上演着的现象,看起来都好好的,而他自己有时不知哪儿来的孤独感,强烈地让他怀疑人生。
未羊今年八岁多了,距离他九岁生日,还差一个鞭炮吧啦啦响的春节。未羊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八岁多了,其实他自己压根儿都不知道年龄这码子事。
一直以来,都是她勤劳而粗心大意的母亲在帮他提醒着。有时记起来时就会给他蒸一个最大的蛋,表示这是不同往常的一天。他母亲就会‘自言自语’地说:
“未羊,你整整四岁了,足足有小马凳那么高了”。
尔后,在抽屉里翻出一个本子,用铅笔写上阿拉伯数字‘4’给他看。有时生日都已经过了好多天了她才记起来。于是,她又会给未羊挑一个最大的蛋煮在锅里,不免难为情地‘自言自语’:
“呦,你瞧,我忙得倒把你的生日都给忘了,你六岁了......过了有几天了”。
她拍拍头,然后跑去屋子里间,从抽屉里拿本子出来,写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6’,用手指着叫他看;有时她记起来时都过了几个月了,有时要最迟等到过年鞭炮声响起时才猛得记起来。于是、又开始一般模样地‘自言自语’起来了......
当然、这次是过了三个月她母亲才记起来的。她如同笨拙的老师教导愚顽不化的学生那般站在未羊面前‘自言自语’道:
“未羊,你八岁零三个月了,虚岁是九岁”。
她母亲用铅笔笨拙地写在纸上,字迹也不规范。毕竟她才小学三年级毕业,手里除了抓撅头杆,锄头杆之类的,从未抓过笔杆子;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职业是农民,用撅头耕或锄头耕;而不是笔耕。
当然,她把‘9’写得跟‘6’似地。尔后,用手在空气中比划着,试图让未羊听懂。
这一天,她母亲一下子蒸了9个大蛋,再指着本子上的洋码号数字道:
“看,这就是‘9’,你九岁了,你该知道这些了。”
可是不管他母亲如何苦心暗示他、教他,他都学不会——几乎永远都学不会!当然,他看起来永远也不可能带给他母亲一个满意的答案,让她久旱的心儿得到一个小小的欣慰,这件小事几乎不可能在她身上产生奇迹。
他母亲往往都以强烈的失落感而告终。她苦心作乐地拿着本子教导他,他却显得若无其事、无动于衷。于是,这往往得到的结果是:母亲伸出她的食指,气不打一处来地朝他扁扁的脑袋瓜子上直戳,嘴里公鸡打鸣似地不停地嘟囔:
“没出息,像你老子一样!看你娃儿一辈子怎么下场。”
当然,不用说、未羊也会委屈的摇他的脑袋、摆他的手,在胸前使劲儿比画着像‘再见’一样的动作,还不停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他担心母亲看不出他不懂母亲的意思来。
他使劲儿左手摆摆,又换作右手摆摆,以表示他真的不懂母亲的意思;母亲也别想再让他理解她的意思了,因为每次给他煮鸡蛋时都是老样子,让他十分讨厌,不知道母亲到底想给他鸡蛋吃是老老实实地爱他呢?还是想借此来故意数落他,亦或是母亲压根儿不爱他了。
他扔下蛋就独个儿跑到屋子外面,气呼呼地靠在墙角,还把立的好好的、端端正正的镢头、铁锨和扫把,一个一个地推倒在地,以报心中的不满。
然而,不管怎么说,在他眼里母亲用手指戳他的头就是不对的,铁证如山——母亲压根儿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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