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坐上七半的公交车,头顶雨后洁净的晨阳朝十五公里外的城市中心驶去。
316路公交车不知何时披上了某墙漆的广告,几乎通体的枣红色看来让人觉得有些许的压抑。我想也许是习惯了它们平时白绿相间的缘故。
今天车上的人意外的有些多,但开了空调,所以一进车门,心情清爽了许多,也就没有了人多拥挤的烦躁。
车子开了有五分钟时,经过一片繁茂的绿化林。阳光透过密密的叶子抛洒下一束束飘着细小尘埃的光束,将树冠下成片的小草照亮。当车带着我经过绿林的尽头时,突然消失的树木和快速敞开的宽阔公路让我有种恍若入梦的错觉。
一个月以来,不知道从哪夜开始,我总是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一个接一个,像我白天抽过的烟一样,她们在我身上列队漫过,最后却烟消云散,只留下沉积在我体内无法直视的尼古丁。
我摘下眼镜,用手背揉揉双眼,试图驱散那股错觉。这时那个手里捧着《丫丫里的守望者》的年轻姑娘经过我的身旁,照例在倒数第二排左手边靠窗的位置坐下。我抬头看向她,在七月雨后的清晨,她像一朵含着雨露的玫瑰,在长满疲惫的车厢里盛开。
每次坐定后,她就会戴上耳机,侧头向窗外的远方望去。透过散落的头发,她毛茸茸的耳朵上精致的小花猫耳坠轻轻摇摆着,闪着暖暖的光。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到一大片金黄的油菜花从路旁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脚。一边欣赏着美景,我一边思考一个喜欢靠窗看风景,喜欢《丫丫里的守望者》的姑娘,该有着怎样的故事。
“小伙子,你的绷带渗血了。”坐在身旁的老奶奶拍着我的手臂提醒我时,我正陷在沉思里。醒过神后,我注意到,所有车内的人都转头看向我,唯有窗边的那个女孩,因为戴着耳机的缘故,还在定定地望着窗外。
道过谢后,我匆匆下了车,走到离公交站厅不远处一个石墩上坐下。拆开右手被血渗透的绷带,看到被缝住的伤口不知何时已裂开。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我一边忍着疼痛,将伤口周边的血擦拭干净,一边想着应该尽早再去那家医院缝合一下。
“怎么样,严重吗,让我看看吧,我是护士。”怀里抱着《丫丫里的守望者》的姑娘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一股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
“不要紧的。”我缓了缓有些吃惊和慌乱的情绪,故作镇定。
她用一只腿支撑着蹲立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将绷带掀开,查看我的伤口。
“有些感染。最近是不是沾水了?”
“没有啊。”我说到。阳光透过叶子的间隙,在她细润的面庞上移动,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小的汗毛。
"想起来了,好像淋了雨。"我突然想起三天前独自在夜里喝的那次酒,隐隐约约记着独自淋着雨走了一段夜路。
“那严重吗?我刚打算去医院再去包扎一下。”
“还不算严重。去我那吧。我给你包扎一下。诊所就在附近。”女孩没有抬头,继续查看着我的伤口。
“你那,诊所?”我有些许的疑惑。可能比起突然出现的护士和诊所,我最好应该去一开始就去的医院。
犹豫了几秒钟,我选择跟她去附近的诊所。凭她澄澈如水的眼睛和怀里抱着的《丫丫里的守望者》。人们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对,就在附近。你的伤口需要及时处理。”
“好吧,谢谢。”
“要座公交去哪里?”她问到
“市中心的图书馆”我紧跟着她的脚步,和她并排着保持一步路的距离。
“挺爱读书?”
“谈不上,打发时间。你怀里的书,我也读过。”我指着她怀里的书。
“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吧。”她递给我一块纸巾,没有再继续那本书的事。因为疼痛,我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来到诊所,并没有其他病人,也没有医生,她让我坐在诊台前的木凳上,转身去身后的小屋拿药水和绷带。
“今天的病人不多。”我试图用聊天缓解手被药水擦拭时的微颤。
“是啊,今天没有预约。我姐姐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去陪她的孩子游玩去了。疼吧,再忍忍。”她没有抬头,继续擦拭着我的伤口。
也许我该开口再说些什么,可不知为何,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盯着墙上挂的穴位图来来回回反复看。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武侠片,想起那些高手点穴的招数,想起段誉的六脉神剑,想起自己表演扫堂腿时身旁一直拍着双手的姑娘。
“好了。"约半小时后,她将新的绷带固定好,站直身子说道,“我再给你拿些药,你记得按时吃。”她处理的很仔细。
“谢谢,多少钱?”整个过程下来,我们没有说太多话,我是一个不善言谈的人。
"不要钱。"她冲我笑笑。
“不要钱?”
“我不卖身。”迟疑了几秒钟,我继续说道。真想不到我会开这样的玩笑,跟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子。
她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大概不是她想要的回答,在我口里说出来也许也着实可笑。
“那我该怎么感谢你。这样,请你喝杯冷饮吧”我想起这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冷饮店,食材和味道都很棒。
“好啊。正好有些渴了。反正今天也没有预约的病人。”我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痛快。
锁好玻璃门,将有联系电话的牌子挂在推把上,我们向右拐,穿过一个十字路口,来到巨大梧桐树下的冷饮店,排了十分钟的队买了两杯橙汁,一边喝一边顺着护城河旁曲折的石头路散步。
路两旁的郁金香正开的烂漫,草丛里不时传来细微的虫鸣。走了有十步左右,她在两颗柳树见的石凳上坐下,我也跟着坐下。
“手怎么伤的?”她开口问道。
“打碎了车子的挡风玻璃。”我将挂满水珠的塑料杯放到石凳上,装作轻描淡写地说道。
“黑社会?”
我被她的问题逗乐,二十几年了,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形容我。
“看着像?”我顺着她的幽默说下去。
“不像,这么弱不禁风。”她故作认真地将我上下打量一圈,才缓缓道。
“我的一个朋友别人都说他是黑社会,两年前进了监狱,无期。”她抬头看着远处散落在河流上的片片金光,有些伤心地突然说道。
“什么罪?”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故意伤害罪。把人打成了植物人。”她没有怪罪我的意思。
“会有争取减刑的机会。”我安慰她道,可心里不知道她所谓的朋友是好人还是坏人。
“但愿吧。他是好人。”她将橙汁端起,缓缓喝着。
“为什么给我免费治疗?”我试图转移令她伤心的话题。
“要色不要财。”她不忘拿我在诊所说过的话调侃我。高兴的是那时的笑容又回到了她的脸上。
“样貌能过关吗?”
“勉强吧,不然我会要财。”她侧头看着我。
“不过,还是很感谢。”我向她举举包扎好的右手。
“其实,帮你也算是帮了我。”她突然说道。
“那时我的朋友经常将手弄伤,可我从来没有好声好气地给他包扎过,现在想起,心里一直很愧疚。”
我看到她眼里的自责。
“那时他总是自己找来药水和绷带,胡乱包扎好后就匆匆离开。走时从来不忘付医药费。”她将脚下的石子踢到对面的草丛里,柳树的细嫩枝条不时在她身后摆过。
“我想他很信任你。”我说到。
“是啊,他一直都很相信我。所以每次受伤后,只来我这里。”
“你从来没有将她赶出去过?”
“怎么会没有。”她笑笑。
“让他明白这样的生活是不对的?”我试探性的说道。
“嗯。”她点点头。
“想他?”
“想。”她将小花猫耳钉摘下放进从包里拿出的红色首饰盒里。
“以前不想见到他。可自从他进了监狱,就会不时想起他。想起他红肿的眼眶和独自缠绷带的背影。”她望着河中心的一小片泥岛,出了神。
“去看过他吗?”我说。
“去过,他拒绝见我。”她神情黯然,“也许是我以前对他太冷漠了。”
“他知道自己是无期。”我似乎明白她朋友的意图,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如果我是她的那个朋友,我想我也会这么做。
女孩将远望的目光收回,侧身望着我。眉宇里带着疑惑和吃惊。
“他是我的发小。我承认,这么多年来,看得出他喜欢我。没有人能看得出他的自卑,他用自己的坚强和拳头做着伪装。只有和我在一起,他才时常会有难得的温顺。有几次他独自包扎好伤口就躺在门口的椅子上睡着了。也许是太累了,他睡的那么香,比睡在自己的家里都香。”
“可他并没有家,有的只是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空荡荡的屋子。”说道这里,女孩朝河里丢进一颗石子,噗通一声,河面只留下微微散开的涟漪。
“你看,连河里的涟漪都有相伴的亲人。可他没有,一个也没有。他的母亲在他两岁的时候就跟人跑到了南方,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他的父亲将他暂寄在我家照看,坐车去了南方。说好的就去一个星期,可一去就是二十几年,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你说,做父母的怎么心可以这么狠,连自己的孩子都抛弃不要。”她转身问我,带着气愤的口气。
“也许,他们也有难言的苦衷。”
“苦衷?!再苦再难,也不能丢下孩子不管啊。这样可真是自私,不是吗?”她依旧气愤。我只好不再替她朋友的父母解释,尽管我宁愿相信,这个世界从来美好,只是有很多难言的无奈。
“不管是因为什么,他就成了孤儿,开始了吃百家饭的日子,他从来不主动去别人家里,都是别人将盛好的饭菜和叠好的旧衣服放到他没有电灯的屋里。自他父亲走那天,从没有再见过他哭过。别人家的小孩都嫌弃他又脏,脾气又怪,从来不跟他玩,看他可怜,我的父母常鼓励我将自己的玩具分享给他。他跟村里所有的孩子都打过架,可唯独没有欺负过我,哪怕像其它孩子那样骂过我。后来他在邻村交上了朋友,整天跟着那些人到处跑,到处使坏,砸人家的窗户,卖人家放在院落里的农用三轮车配件,常看见他们那一群被别的孩子或被大人追着打。就这样,直到他长到十五岁,有了自己养活自己的能力,他独自去了南方的城市打工。”
她喝了一口果汁,轻叹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我循着她的目光望去,一只黑白相间的燕子正从头顶飞过。
“这就是你看《丫丫里的守望者》的原因?”
“我想更了解那时孤独的他。”
“了解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跟他喝酒谈心。”我说道。
“后来呢?”我提示她该继续说下去。
“还要听吗?”女孩反问到。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后来,他去了南方,直到20岁之前,他都没有再回过村里。因此我也失去他的消息。那时我想他大概已在南方的某个城市安了家,或者至少可以在那里活下去,所以才五年没有回过我们村子。回来干什么呢?就为那几间破旧的砖瓦房?”女孩说起话来的语气就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男孩。
“也许找到了他的父母也说不定。”我说道。
“找他的父母?我想他才不会去找吧。对他们,也许心里只有怨和恨吧。”女孩很肯定地说道。
“总之,肯定没有去找他的父母。可五年后,他带着几个朋友回到了我们村子所在的县城,找到了我,将十万元塞到我的手里,跟我说先给我爸爸看病,那时我爸正因为急性肾衰竭住在重症监护室里,等待着换肾。为了给我爸看病,我和妈求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然而筹到的那些钱相对于换肾所需的几十万还差很多。我和妈那段时间都愁的吃不下饭,有时还常抱在一起痛哭。后来,不知他怎么听说了我家的事,突然回来了,找到我,将钱给了我,留了他的电话,告诉我有事给他打电话,就匆匆走了。等我爸爸的病稍好些时,我找到了他,想当面感谢他,这才知道他注册了公司。当时也没问他什么公司,就是很替他高兴。他的人生终于有了转机。”
“大学毕业前,我在市二院的外科实习,有天突然碰到满头是血的他来医院处理伤口。这才知道,他成立的公司是个搏击俱乐部,表面上教人搏击,实际上也承接替人打架的业务。你想想,这种业务,不是打人就是被打。那天遇到我后,他故意躲着我,可还是被我一把拽住,问询了半天。我让他在我下班去医院附近的一家餐厅等我,可他那晚没来,而是去接了另外一个业务。知道后,我直接去他们公司堵门,一定要见到他,好好跟他谈谈。结果一连一个月,我都没有等到他,后来才知道他去了外地,把人打伤了,被拘留了一个星期。他回来后,我找到了他,劝他干点别的,每次他都答应的很好,可每次我再次见到他,他身上都会有新的伤口,我知道他又去打架了。再后来,实习结束,我去表姐家的诊所帮忙,他很少过来找我。有一次他过来找到我,让我先帮他止血,看到他手腕出不断流出鲜血我吓坏了,赶紧叫来表姐先帮他止血,简单将伤口包扎起来,送他去了附近的医院,那时他的脸已有些惨白,失血过多的缘故。我守在他身边一刻不离,生怕他就这样死了。“
说到这里女孩眼底泛出一圈泪水。
“这次,他是为了村里。我们村子和临村为了争一块即将被开发的地,打得不可开交。村北的小林被邻村的几个壮汉按在地上暴打。看到这种情形,他拎着个铁锹就朝那群人拍去,可终究寡不敌众。他痞,他狠,可他没有忘了村民曾给与他的恩惠。我知道,他心里的善良一直都在。”女孩转头望着我笑笑。
“可我不想让他是这个样子,所以这以后,每次他带着伤来找我,我都会很冷漠。我希望我能用这种方式警醒他,我不希望他过这样的生活。直到最后有一次,他把人打成了植物人,进了监狱,还被判了无期。”
“可知道他为什么这次将人伤的这么厉害。”我问道。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她反问到。
“也许结果会大不相同。”我说道。
女孩冲我笑笑,知道我在安慰她。
“人生有很多无奈,不是吗?”女孩将脚放在石凳的边缘,双膝拱起,将头埋进去。
“你喜欢他?”
“喜不喜欢都无所谓了”
“谢谢你。”她突然说道,“有些话,藏在心底,不知该跟谁说起”
“为什么选择跟我说起?”
“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你长得像我那个朋友吧”她笑笑。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我举起右手,向她示意。
那天离开那个女孩后,我叫来做律师的朋友,找到了她提起过的监狱,想见那个男孩,可是被他拒绝了。
直到一个月后,他才答应见我们。
“因为什么?”
“一张照片。”
“能让我看看吗。”
他用带着手铐的手将照片举起。照片上是那个诊所的姑娘,穿着一身护士服,笑的很甜。
“对方威胁你了?”
“是。”
“我相信那天你们双方打的很混乱,已经都失去理智了。你也被打的不轻,不是吗?”
“是。”尽管他已答应见我,并开口说话,但他的话语都十分简洁,不愿意多说别的。
“你看那张照片里的姑娘。”我指着他手里的照片,“五年后,你回来时,她是不是有了你意想不到的变化。”
“是。”
“你再看看那个照片,四角是不是已不如开始那般锋利了。”
“是。”
“你看,很多事情不是一成不变的,走错的路也可以去努力弥补。只要你想,只要你有勇气。”
“其实,看得出来,那个女孩其实一直在等你,等那个真实的你。不要再让她失望。”
他开始抬起头与我对视。
“有很要好的朋友吗?”
“有。”
“好,一一说给我,也许他们能帮上忙。”
三个月后,我们向他的朋友凑齐60万,找到事件另一方的家属,向他们争取谅解。
女孩还不知道,知道案子即将重审时,我们才告诉了她。
半年后,案件重审,刑期由无期改判为七年。那天那个女孩跑向被告席,抱着她的朋友大哭起来,直到狱警将她的朋友带走。
走出审判庭,午后的霞光将天边轻飘飘的云彩染红。我看看手上伤口留下的疤痕,想起丫丫在车里微微扬起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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