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9日 星期四
校园生活的无趣和寡淡比初中更甚。自从彻底打消与人交友的念头之后,孤独甘美的逸乐才与我久别重逢。可是,这份独处的乐趣非但无法拯救我于任何烦闷糟心的境况,反倒还加重了痛苦,估计和近些日子天气不好有关。这几天阴雨不断,气温骤降,沉闷冰凉的空气一直如幽灵般在胸腔内外飘荡,葬送着我体内本就不多的活力与精气。今天凌晨,我刚踏入学校的铁门,顿时感觉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落在脊背上,贪婪地压着我那瘦小的躯体。我初中时时常会有类似的感受,进入高中后还是第一次。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赘在心头,使我对令人心明眼亮的空旷产生了不可抑制的渴望。我抬头望向天空,只看到两朵黑色云团杂糅着蜡黄色的沙尘,横亘在云雾的荒原上,仿若死去多时的新娘双颊上乌黑的凹陷。灰白色的雾霾阴沉地悬浮于半空,像一块蒙在新娘脸上的头纱,或是裹覆着棺椁的肮脏的白绢,充盈着可怖的死感之美。我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感到脸颊发烫,“死感之美”的说法着实令人羞愧。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我所观照的那片天空都无法带来美的印象——它是我当下心境的直接投射,而我为了逃避与它迎面相撞,竟把整个身子缩进了多愁善感的盾牌背后。在这里,美沦落成了弄巧成拙的粉饰,就像给照片加上不合时宜的滤镜,令我感到无地自容。倘若这种羞愧的源头能被称之为理性的话,那就是理性的声音在呼唤我,要求我抛弃对美的轻浮的沉醉。但是,这理性并不完全归属于我。它的嘴唇、舌头、声带,全都长在和校服蓝白相间的色块别无二致的东西上。那是一张虚伪的假面,它代替我思考、发声,每逢我直面自己之时,总能听到它发出令人生厌的,附加着强烈起伏变化的声调。我那棘手的自省意识催促我从这无机质的理性中逃脱出来,可我渐渐发觉,无论我说些什么,都会被它加以改造,无论我听到些什么,也全都被它过滤得干干净净,那蕴含着庞大力量的一声声发自内心的呼唤,恐怕也早就被扭曲得剩不下什么了。
不过,我没有因此而感到无所适从。我对美的滥用的恐惧,经由内省中自我厌恶以外的积极的部分,逐渐转变成一个笃定的信念:我绝不能用美的探寻来代替对人之内心的求索,那会让我遁向由幻梦粉饰过的逃避。我必须远离沉湎于悲伤的渴望,把目光投向自身之外,在一个个朴素却复杂的灵魂中寻找安稳的落脚点。这需要坚韧的意志、不俗的感受力,以及能够拿捏好分寸的精巧和细致。从某种程度上说,只有当我们在与人保持足够距离的同时,又不全然切断彼此之间的联系,才能更好地看穿对方灵魂中任何与他人相异的独特之处,否则,就只得沉陷于无穷无尽的相互观照、相互比较之中。如果我们与他人的距离过近,则易于把双方人格的某些部分混同起来,当成某种共通的特质而加以欣赏。这种混同所带来的共鸣是虚假的,它会引诱人去曲解哪怕最显而易见的事实。世上的人习惯在幻梦里生活、在粗糙的共鸣中沉醉,就像初中时的S那样。但他已经变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能算是个地道的梦游者。
说到S,首先要指出的是,不出我之所料,他在人前并未有所收敛,也没有履行向同学们道歉的承诺(这是我通过他与人相处时的态度推理出来的),反倒开始以更加激烈的态度投身于日常的社交活动,其状态之亢奋与之前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有时简直到了疯狂的程度。下第一堂课后,某位女生照例坐在座位上,和周围三三两两的看客谈起她隔壁班闺蜜的初恋故事,坐在后方的S突然一拍桌子,从课椅上跳起来,撞到了另一个女生的下巴。他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双肩不住地颤抖,眼中的泪花几乎要夺眶而出。人们看到他那出人意表的可怜相,都被吓了一大跳。讲故事的女同学连连表示再也不会当着他的面谈任何恋爱相关的话题,估计她铁定以为,S的情史中尘封着一段难以言表的心酸往事。
之后,S三番五次地前往医务室,假托生病为由尽量避免与人见面。拜他所赐,我也开始对教室里的气氛感到无法忍受了。午休刚结束没多久,快打预备铃的时候,趁数学老师还没进班,我偷偷溜进医务室,打算效仿S以头痛为借口在那里静坐休息。学校的医务室开设在顶层的阁楼,跑上跑下很不方便。有传闻说校医是个喜欢安静的人,所以才把她安排在如此偏僻的角落,不知是校方的仁慈还是讽刺。我走进门,迎接我的是令人心安的沉默。校医在办公桌上留下一张便条,说要去操场对面的初中部开会,让不舒服的学生在表格上自行登记姓名、班级和病因。我翻过几篇页边已经卷起的表格,刚开学不到一周,上面已经登记了近一个班的人数。男生大多在病因一栏填的胃病和头疼,也有些胆大包天的写了登革热和炭疽病(疽字还是错别字),女生则清一色地用掉了每月一次的特权。阅读这些潦草的字迹给了我不小的乐趣,人们每次下笔时的想法都是完全不同的——其实我完全无法确证这点,只是觉得这么想有独特的趣味罢了。我找到新的空白页,把第一行填满,然后坐在靠窗那把带着蓝色坐垫的电脑椅上,昏沉地睡了过去。
原本,将我在医务室做的梦事无巨细地描写下来才是今天这篇日记的本来目的,因为它很可能具有某种特殊的含义。我从不忽视梦境的作用,在想象力极端匮乏的时候,梦便成了我维系生存之必要的唯一手段。不过,如果无梦之夜过多的话,我反而倾向于把现实视作最大的梦境。这不是说只有梦境才值得人去生活,借由这种古怪想法所产生的自嘲的乐趣才是我真正喜爱的东西,尤其是在S的闯入我生活当下,我才更不应该借助外物去进行自我释放。价值和判断统统都是身外之物,归属于我的只有静观和冥思的过程与结果。不过,不知为何,我把今天的梦忘得一干二净,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平日里如果有人问起我的梦来,我基本上都能精准地复述出梦境的全部细节和做梦时心境起伏变化的程度,至少一个月以内的都不在话下,这种针对梦境的超凡记忆令我颇感自豪。可是今天,当校医回到医务室后,将窗帘猛然一拉,昏黄的日光迅速刺穿我的头颅,将我神游太虚时的记忆全部剜走了。她把椅子推开——地面上发出宛若斗牛嘶吼般惊天动地的声响——然后斜着眼,冷淡地睥睨过来。我迷迷糊糊地瘫坐在椅子上,久久经受着沉默骇人的考验。压抑的气氛把我的忍耐力逼至极限。我不顾校医的怀疑,羞赧地低下头冲出大门,朝着教室的方向落荒而逃。不怒自威大抵是所有校园工作者特有的能力。校医眼神中那恐怖的余波,至今还伴随我心脏的跳动久久激荡着……
在这懦弱的恐惧中,我又想起了S。如果我不在他身边,他或许真会彻底发疯。S那自我怀疑的恐惧,与我面对校医眼神时的恐惧悄然重叠在了一起。我总觉得有一个和校医一样的家伙于S的内在斜视着他,这使他永远无法意识到,自己有能力去摆脱它的制约……可难道我就能从这种视线下挣脱出来吗?如果不能的话,我有什么资格对S的举措做出评判呢?难道我观察别人时得出的结论完全是错误的,只是精神敏感者的臆测?倘若如此,我将失去生存的全部根基。不过,就算丧失了根基,也比妄自给别人的生命平添虚伪的根基要好上百倍。看来我和S,无非只是两个喜欢自虐的家伙而已。
9月10日 星期五
今天是疯狂的一天。G在众目睽睽之下遭到了T残忍的殴打,甚至被送进了医院。这种罕见的惨剧,恐怕许多人都未曾见过一次!T是班中一个聪颖过人的小男孩,平时举止谦和,文质彬彬,没人能想到他会做出这种事来。不过,事件发生之前不久,我在卫生间前的过道上与他擦肩而过。当时我就发现,T的眼神与以往有所不同,原本那自信到有些轻率的狡黠光芒如今炽烈得出奇,坚定而充满斗志,却丝毫不给人愠怒的感觉。如果不是曾经在新闻里见过类似的神情,我恐怕还以为,T刚从操场的足球比赛中凯旋归来,又成功反制了对方球员出于嫉妒的侮辱,正陶醉于肉体与精神交锋后的双重胜利之中。但此时此刻,我朝他偶然一瞥,顿时感到心里阵阵发寒,好似脊背上掠过几丝冰冷的微风。那条新闻附带的图片上,一名杀人犯也露出了同样的眼神,他被监控摄像头拍到前往案发现场实施罪行前某一刻的状态。不难看出,当时,在他决定要杀人的时候,一种独特而朦胧的沉浸感慑住了他的心魂。那双眼睛坦白了一切:它并没有注视前方,而是死死地盯着想象中的某幅画面,或是由某个抽象结论生发出的唯一确定的可能性。它仿佛在意识的角落喃喃低语:“按照这个推断,你要做的事光明正大,根本不存在不去这么做的道理。快去吧!犹豫会害死你,让你追悔莫及的!”
T的眼神也给我同样的感觉。现在想来,他对G的殴打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尽管如此,我还是难以像对待S一样去忖度T的心思。我最近状态很糟,混乱的思绪就像线团一样虬结在一起,迫使我远离复杂而连贯的想象,选择对毫无兴趣的人不闻不问是最省心省力的办法。自打分班考试以来,我和T就再没有任何接触,可他分班考试时举动却相当惹人注目,我不得不在此记录下来。当时是语文测试,我的座位恰好在他边上,一拿到卷子,就听到他发出一声可怖的冷笑,其尖锐之刺耳惊得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本以为,这代表他对题目之掌握的绝对自信,或是对考试难度的极端不屑,到后来我才回味出,那绝不是什么得意的笑声,而是咬牙切齿的愤恨,充满着戏谑的嘲弄和无情的冷酷。就那声冷笑所包含的意味来看,与考试情境相关的一切都有可能在折磨他、刺激他的神经,甚至包括他自己存在于此的事实——不对,不一定,那声冷笑或许并非情绪空洞的宣泄,而拥有更为强烈的指向性。这想法没有实际依据,只是直觉使然。比起理智来,我通常更愿意相信我的直觉。
说到G,他是个身材高大、略显呆板的少年。就和学校中许多男生一样,有某项大众化的爱好,擅长与“同好”们打成一片,每天在临近迟到的边缘走进教室,有时不完成作业,会因老师的刁难和批评而感到羞愧,而很快又忘记教训,按照以往的习惯行事,并对班中盛行的任何风气趋之若鹜,不由自主地跟从有极强自我意识又擅长交际的学生,希望得到这种人的关注与认可。我无法从他身上看到明显异于常人的特点,即使有,也被他与环境之间和谐的共生关系严密地包缚住了。就是这么一个人,遭到了T几乎致命的毒打。我清楚地记得G被殴打时的具体情景。当时他站在门前,正和坐在第一排的同学兴味盎然地互相揶揄。数学老师已在讲台前站定,静静等待铃声响起。T是最后一个进班的学生。他闯进来,看到G就在他身边,立刻不顾一切地猛扑过去,先是一拳把他撂倒,然后用手肘猛击他的后脑勺,用力撕咬着他那肥硕的耳朵。人们看到T野兽般狂躁的模样和那毫无征兆的暴力的景象,都被吓得目瞪口呆。G生性和善,不会打架,在这种情况下毫无还手之力。他全力扭动身子,大叫着想要推开T,不料却失去重心,被对方一下子绊倒在地。T顺势骑在G身上,仿佛刻意羞辱他似的扇了几个响亮的耳光。他抓住他的头发,把头往地板上猛撞,然后用双手死死掐住G的脖颈。G吓得额头冒汗、双颊涨红,喉咙中发出悲痛的、细若游丝的哀嚎。所有人立马意识到,T是真想把G活活掐死。女生们惊声尖叫,男生们则一拥而上,想把T从G身上拉下来。他们刚要行动,T突然灵敏地跳到一边,环视起周围一张张惊慌失措的愤怒的面孔,像路过的看客般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百无聊赖。时间凝固了半晌,一个男生上前半步,浑身发抖地回敬了T一个耳光。已然半疯的数学老师立马跑上前,强硬地将即将缠打在一起的二人拉了开来。T没有出声,默默地,又用惊奇的眼神细细观赏了一番目前的状况,并在G刚刚想要起身的瞬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尽全力把他的头朝地板上踩去,并用破了音的声调大声疾呼:“这个家伙,就是这个家伙!你还敢乱动——”没等他说完,又有人喘着粗气朝T扑过去,数学老师又大叫着介入其中。教室内一片混乱,有人提议去找班主任,有人干脆打趣着说要找就去找校长、教育部长或者国家主席,鄙薄的冷笑与茫然失措的叹息声层出不穷。霎时间,无法辨认方位的巨响、哀嚎、撕心裂肺的吼叫以及凌乱的脚步声接踵而至,这些声音与闷热的空气互相交融,在嘈杂的波涛中跳跃、沸腾。一抹黑色的赤红朝我猛袭过来,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这两种颜色还在我的眼前不断交替、闪烁……
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太阳穴依旧突突直跳、连着后脑生疼。从小到大,我都无法接受赤裸的暴力,而其中最侵害心灵的部分——对人格尊严的践踏更是让我抗拒到了极点。这种抗拒带有神经质的特征,一种叫人哑然的大惑不解。倒不是说我否认暴力存在的合理性。当我接触到种类如此繁多的暴力行为以及人们为实行它所做出的种种千奇百怪的解释之后,对于它通常被视作解决问题的首要选择而颇感不安。但我总觉得,T的暴力并不指向某个确定的对象,而是和那声冷笑一样,在和他心中某个空泛而庞大的东西作对。这种如同死士一般的叛逆之情,属实是我无力涉足的禁区。我只能收敛本性,把自己看到的东西如实记录下来,如有必要,则最好抛开一切纷乱的思绪,以旁观者的身份静观其变……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
据说,T的处分会在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公布,那是个可怕的判决。比起这种判决来,一个人的恶是如此微不足道。况且,连T是否真的在作恶都很难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接着去揣度他的思想——为什么他会露出那样的神情?他在那时预谋着什么?又在那时观赏着什么?我倾向于把人的罪抹消掉,并把它抛给一个空泛的东西。这是一种病。即使他践踏和侮辱了G的人格,我也不认为就有必要对T兴师问罪……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累了,什么也写不出来了。但愿晚上不会做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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