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办公室材料科,原来叫材料组。“文革”时期,造反派把当官的几乎全打倒了,最热门的事除了批斗,就是夺权。夺权就是抢公章,谁抢到公章谁就当权,不需要走什么组织考察程序,党委再发个任命书什么的,因为党委、政府全瘫痪了,书记县长全进“牛棚”了,一切都是造反司令部发号施令,而当时的司令部太多,各派意见难免不合,俗话说,帮中有帮,派中有派,无帮无派,千奇百怪,造反派也不例外。意见不合就打呗,开始是打嘴炮,“大鸣大放大辨论”,两拨人脸对脸举着喇叭对着喊,这是“文斗”,喊着喊着控制不住就动手,拳脚棍棒、弹弓石块,有的地方连枪和炮都用上了,这是“武斗”,老人家发现局面失控了,很多地方打死了人,很可能演变为内战,于是赶紧说了两句话:“要文斗,不要武斗”,这才把“武斗”给控制下来。现在看起来,也是十分崇拜老人家的伟大,只说了两句话,什么山头呀,司令呀纷纷停火,没有不听老人家话的。
党委、政府瘫痪了,但不能总是处在无政府状态呀,于是成立了党政合一的领导机构,老人家说,这个机构叫“革命委员会”好,“革委会”由军队代表、造反派代表和摘了帽子的“走资派”组成。“革委会”不封官,什么的局、部、科等机构名称统统不叫,全部叫“组”,办公室叫办事组,管农业的叫农村组,管工业的叫工交组,管财贸的叫财贸组,写材料的就叫材料组。除了组长就是组员,打破一切等级概念,就像当时部队里只分指挥员和战斗员,当官的军装四个兜,当兵的只有两个兜,仅此而已。
县委材料科不管物资,但每天来此要物资的却络绎不绝,这岂不奇怪。问题在材料科对门,因为管物资的孙副县长在此办公。那时候还是计划经济,物资短缺,钢材、木材、机电设备都要领导批条。材料科的对门是分管物资的副县长的办公室,每天早晨一上班就有人排着队来找他批条子,看他们在走廊里站着累,材料科的人就请他们到屋内等着,也有熟悉的直接就进来。在屋里一边闲聊,一边盯着对门,看县长一到,大家就蜂涌而出谈他们的正事去了。
能来找副县长批条子,汇报工作的,都是各单位有头有脸的人物,韩桐由于由着“官二代”身份,与这些人沟通起来要方便很多。军都县那时候只是一个农业小县,人口本来不多,头头脑脑差不多都是建国初期参加工作的那批人,有些还是父亲的同学。解放的时候,军都县最高的学府就是父亲就读的简易师范学校了,论起来也就是初中水平。建国后政权建设需要知识分子,就从中挑选了一些人进了政府机关。可以说这些都知根知底,聊起这层关系,有的还得叫人家叔叔大爷,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谈话气氛自然轻松了不少。
那些叔叔大爷知道与这个书记身边的晚辈搞好关系有益无害,没准什么时候用的上。而韩桐也想与这些权势人物搞好关系,以后好打交道,顺便攒点好评。书记可不愿意自己身边的人被外人说三道四,这是每个领导者都会有的自尊心,有什么缺点错误,自己骂可以,别人说不行,这就叫“护犊子”。但他也不容身边的人给他丢脸,如有发生,轻则批评教育,重则让你滚蛋。封建官场叫伴君如伴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材料科只有三个。一个是第一次在书记的办公室见到的科长董得彪,一个科员叫徐平,另一个就是韩桐。同屋内还有一个叫王海的大学毕业生,他属于县委政策研究室,他的主任有时也来这里坐坐,政研室人少,没有专门的办公室,与材料科共用一个房间。
材料科的工作就是写材料,办公室主任宋远山就是写材料出身,先后伺候过洪明昆、王桂衷、严敬文等几任县委书记,是公认的“笔杆子”,他工作一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出了名,具说在家里也是个模范丈夫,人称“老黄牛”。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孙学因为心疼他,这才不辞劳苦地推荐韩桐来县委办,其用意也是希望我能助宋老爷子一臂之力,让他能少熬几个夜,少挨几回批,从这点看,交情确实不浅。
宋老爷子虽是文人,但却喜欢结交各路朋友。身居办公室主任要职,前来巴结他的人自然不少,他的办公室经常访客不断。不知从何开始,他对经济建设来了兴趣,与一些商人越走越近,这其中就有一个叫刘常铭的,通过宋老爷子的关系捞到了第一桶金,但随后的事却又让宋主任不好做人,成为他老人家一生不愿提起的糗事。
宋主任的事情多,忙不过来,就得找个帮手,于是选中了材料科的徐平。徐平年岁与我差不多,是主任从下边调上来的?。他对主任交办的事十分上心,可以说是兢兢业业,完成主任交给的工作本没错,但办公室的事参与的越来越少,慢慢的就被边缘化了,以至后来不被县委书记待见,只好自己主动提出调动,离开了县委机关。据说他调到一家央企混得还算不错,但无论如何,仕途从此划上了句号。官场上没有绝对的对和错,关健看是否站对了队,跟对了人。
材料科科长董得彪,是从部队复员后直接分到县委办的。严敬文去中央党校之前,他是书记秘书,深得书记赏识。严敬文上学后,他改跟常务副书记范国海,关系处得也不错。由于到办公室时间比较早,又是本地出生长大的,人脉通达,上上下下的关系处理得很好。尤其是跟那些四十岁上下的年轻领导干部,都是称兄道弟的。他喜欢替朋友出头,乐于为大家办事,在下边有些威信。
严敬文这次回来,董得彪再次担任了书记秘书,跟着严书记跑前跑后,而原来的县长兼代理书记金强的秘书马光友,则被任命为旅游区管委会的副主任,这是全县当时最能吸引人的单位,不仅待遇高,工作还不累,这也算是领导临走之前给了他一个交待。
到材料科工作,韩桐是既无思想准备,也无业绩支撑。从上中学的时候他就重理轻文,从没打算过做文员工作。作文成绩倒还不错,但绝不像那些所谓的文学青年,喜欢写个诗歌、散文、小说什么的。大学期间学了些政治经济理论,也是无奈的选择,在此之前,除了完成老师留的的作业和给在外地服役的老婆写信,基本没写过文字东西。但由于年轻气盛,不甘服软的性格,虽有基础不牢之虞,倒也并没有诚慌诚恐,惴惴不安的感觉,觉得路都是人走出来的,既来之,则安之,先从眼前的工作做起,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吧!
最早的工作不复杂,无非是起草通知,写写简报。那个时候,还没有计算机、互联网等办公设备,文件的起草过程就像是手工作坊,先由较低级别的人写初稿,用秘书的行话这叫“开荒”,起草文件不能把纸写满,要给别人留下修改的空间,具体就是在稿纸竖向三分之一处折个痕迹出来,左边三分之二用来写稿,右边三分之一用来填写修改后的文字。修改文字稿有一套标准符号,如需删除的部分用实线圈出来再划一条像猪尾巴的符号,需另起行的在字前打个专用标记再用箭头引下来。需整段搬动位置的也是先圈起来用箭头指引定位。如果稿子改动的地方过多,成了“花瓜”,那就按改过的抄写一遍然后再改。有的稿就这样反复多次才能定稿,所有改动的草稿还要存档保留。以至于多年之后我成为在档案保存手迹最多的人,因为那几年我经手起草的文件太多了,此是后话。
给宋主任抄稿不容易,主要是要不熟悉他的字体。宋老爷子写了半辈子稿,我说是有大家风范。比如毛主席的狂草,很多不熟悉的人会多有不认,老人家起草电文、写诗词、批文件、写书都用毛体,他的秘书必须熟悉,并做到百分之百地辫认无误,否则就可能误大事,出大错,这也是领导秘书的基本功之一。开始的时候,宋主任的批语有韩桐认不出的,先结合上下文推测,推测不出的就请教别的同事,实在不行再去问老爷子。这也是那年代当个“材料匠”的不易之处,其艰辛程度是现在的文字工作者所想象不到的。
重要文件经过修改――讨论――再修改,多次反复,最后经主任“把关”签字后报县委常委会讨论,最后经书记签字才可以印发至有关单位。当时没有计算机,要到打字室用铅字打印机打出腊纸版,把腊版装到手摇印刷机印刷,再把印好的文件送回办公室大家动手一起装订,再送机要室或在会议现场发放。
总的来说,这个时期韩桐就是拼命学习,努力做事。想法很简单,就是尽快熟悉一切,争取早点替主任承担点工作。但没有想到的是,这个过程发展的有点快,竟使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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