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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我的英雄

他曾是我的英雄

作者: 一坨优秀的浆糊 | 来源:发表于2016-09-30 13:46 被阅读0次

    妈妈和叔叔昨晚吵了一架。导火索于国庆放假是否要到校门口来接我,根本原因是中秋放假的时候,叔叔过来接弟弟,而弟弟的学校在城南,我的学校在城北。在这个三线小城市,城南到城北从新开辟的那条路上走,运气好的话红绿灯顺畅,不过15分钟。而我要从城北到城南,首先要坐小三轮从校门口到某个站台,再从站台上转公交车,四五十分钟的公交车到底站后还要再转一次车才能到弟弟学校门口。

    我最气愤不过的是,他吝啬于那15分钟路程以及油费,没错。他有的是时间。他心疼油费。

    这是我亲叔叔,我爸爸的亲弟弟。我们这个大家族到现在还在爷爷家一起吃饭。每天似乎其乐融融,不分你我。而其中的龃龉、埋怨、无法理解对方家庭做的事情,就像与爷爷的年纪一般大的老树,盘着根,错着结,在常年风雨的浇灌之中越长越深,无法解开,不易动摇。

    只有我那暴脾气的娘亲,不想忍了的时候不管张家大婶李二麻子在不在旁边,吵出来,全吵出来,吵他个一二三四乱七八糟。所以,昨晚就吵了。而我叔丝毫不让,寸土必争,据理力争,把我妈气到回家之后长吁短叹。

    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他这个样子很久了。

    可是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对这个世界的记忆保持在最早期的时候,我记得他朗目、剑眉,精神矍铄,家里有三五我举不起来的哑铃,供他健身之用。90年代末期在厂里任小主任,是省会著名高校的半工半读本科生。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

    每次从省会上学回家,给我从带城里好看的小兔子皮鞋,粉红小裙子,浅绿色背带裙。好看到我至今还有印象。拍幼儿园毕业照的时候我穿着白衬衫,绿色背带裙,如今翻看照片在一众孩子之中,总觉得自己最清新脱俗。他每次回家都不吝家人于礼物,将身上的钱都尽数用完。我也十分欢喜于二叔回家,不仅是礼物,更喜欢他身上那卷卷书生气,嚷嚷着晚上要同二叔睡。我妈每每回忆起这段,还笑着说:你二叔那时候真大方。

    他毕业之后,职位理应在政府部门,偏偏那一年气运不佳,政府裁员,便回了家,爷爷又不善交际,奉承一类,依然待在原岗。九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经济影响终于席卷到我们那个边缘小镇,国企经济效益越来越差,工资涨幅越来越小。奖金少,工资低,生活累。

    后来因为上学问题,和爷爷奶奶搬到新建的商品房,父母在原地居住。

    我小时候缺钙,常喊腿酸,爷爷来给我揉腿,揉完我还是喊疼。二叔来给我揉,一会儿便舒服好多。那时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我二叔最为万能,会讲许多有趣的笑话,会给我揉腿,会给我治肚子疼,会弄回家奇奇怪怪的药材给爷爷按摩,还会给我从城里带有趣的玩具和漂亮的裙子。连带回来的婶婶都漂亮温柔贤惠,小学老师,教我弹琴,抱着我睡觉,给我辅导作业,做我的好榜样,带我去浴室洗澡不会像奶奶那样用澡巾搓得我直叫疼。

    那时和父母见得少,甚至觉得二叔是最亲近的人了。

    那时候孩子心中的英雄是爸爸,我心中的英雄是无所不能的二叔。我崇拜他崇拜到无以复加,他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他描述的外面的世界的每一个细节我都要揣摩好久,他说的每一个笑话我都乐不可支,捧腹大笑。

    2002年,他结婚。生子。

    我晚上陪着弟弟玩,弟弟刚刚会爬,地砖冰凉,弟弟冻到受凉。叔叔婶婶一起将弟弟送到医院,临走时在玄关门口气愤地看我一眼。

    我第一次从目光中学会冰凉。

    我那时八岁。不懂照顾孩子,不懂地砖会使人受凉。不懂他们为什么生气。晚上,将我一人独自留在家中。一句“在家不要乱跑,陌生人来敲门不要开门”之类的关切也没有。

    至今回忆起那个眼神,仍然觉得寒冷。

    是什么时候开始渐渐疏远的呢。渐渐觉得,他说的笑话不再好笑,因为我几个月之前就听过了,发现他渐渐也有很多不懂的东西,有时候他懂的甚至不如我多。偶尔和叔叔婶婶逛街时他给我挑的衣服一点儿也不好看。

    还是,他总在饭桌上聊自己上大学时候的事情。

    我听腻了。

    真的腻,一个细节至少重复过三四遍,我上大学之前他絮絮叨叨大学的生活,放假回来继续絮叨。我见过大学了,不是你说的20年前的那个样子了。这个世界变了。可你怎么不懂。

    更多的时候他发言,我沉默。

    我常常想,是我的长大对这个世界认识得越来越多,还是他的闭塞以至于忘记听外面的声音活在自我的旧世界里。

    总之他不再是我的英雄,甚至成为许多事情我埋怨的对象。

    2000年到2015年,婶婶工资翻了十倍。

    2000年到2015年,叔叔账上的工资涨了不到三倍。

    那效益不佳的国企早已倒闭,期间考了四五次司法均未通过,他被转到其它单位,偏偏怎样都人缘不好,刚有起色任某小领导职位,便招致了别人的不服。于是我爸四处寻关系,物色新单位。到新单位不久,又因为和外人产生口角,鼻梁打折,奶奶担心到脑血栓复发,从此倒在床上再没有起来过。

    整个家里兵荒马乱。

    那一年我去大学报道,父母连再见都说得匆忙,便赶回家处理二叔的事情。

    我记得与爸爸通话,爸爸说,放心,就是让爸爸坐牢,爸爸也要让打你二叔的人付出代价!

    我吓得要哭。

    都说时间是最好的药,治愈一切,抚平一切。时间又何尝不是最好的毒药,毒害一切,腐烂一切,让新鲜的小草老去,枯萎成干。让娇艳的鲜花凋谢,与泥土为伍。让年轻人脸上布满皱纹,让纯洁无暇的心灵伤痕累累。至今我常常想起二叔英姿勃发的三十岁之前,以及他醉酒之后在副驾驶上絮叨当年他们在大学吃饭如何使用钻孔的卡来读数,和给女朋友洗碗的男生的荣耀。

    都过去了。

    他早已被磨了棱角,不看诗文,不看马克思。时间就像北京的雾霾,朦胧中迷失了眼睛,迷失了心智,还呛得一鼻子的灰,一鼻子的黑。他闲时听家庭群中各个亲戚的语音聊天,回家擦自己心爱的座驾,与爷爷一起看电视节目,和儿子吹牛。

    他吝啬于接我的油费,帮我家组装电灯开关的材料费,吝啬于在外地接听我的电话。他为我弟弟上学方便接连买房,每次我寒暑假回家妈妈都让我带弟弟出去买衣服。

    “买好的,买贵的。你叔叔家最近买房子,没怎么给你弟弟买衣服。”

    我们这里有句俗语,叫,钱是王八蛋,长得真好看。

    他曾是我的英雄。

    如今,他为五斗米折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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