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那天回农村扫墓，回城时搭了堂哥的顺风车。
是他主动开口捎我的，说是到城里办事，顺路。
而在此次家族聚会中，我没跟他说过一句话。
这么多年来耳闻和目睹过他们那房人的自私自利和虚情假意，我是懒得跟他们打交道的，能避则避。
而在很多年前，对这个男人，我还是满心崇拜的，即使后来他在我心中掉了价，我也只当是他受了父母的连累。
这个男人曾经是我儿时的偶像。
我很多爱好都是受了他的影响，例如口琴，例如写作。
我懂事以来，他就已经是名出色的人民教师，多才多艺，风趣幽默，而且授课方式独特，在一众教学方式死板的教师中脱颖而出，很受学生欢迎。
那时候我很期待寒暑假，因为他会给我们带一些书籍和好玩的小玩意，给我们吹口琴，弹吉他，讲有趣的故事。
我惊奇地发现他的左手能跟右手一样写字弹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够把左手用得那样灵活自然。
他简直是一个神奇的存在。
我们都很崇拜他，觉得他什么都懂，且与众不同。
小孩子的喜欢是很纯粹的，有时喜欢一个人，把他当成天神崇拜，仅仅是因为那个人能够做到一些他们那个年纪没法做到的事。
那个时候，我经常听到一些高年级的学生谈论他，话语中满满都是崇拜，而我与有荣焉。
我没有上过他的课，他是我姐和堂三哥的班主任。
几乎每天放学到家，这两个人都会在我面前炫耀今天又从堂哥那里学了什么技能，堂哥又给他们说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恨得我牙痒痒，心想什么时候也能让他来上上我们班的课就好了。
但我没有遇到这样的机会。
四年级时，他调到了别处，两年后，直接调升到市教育局，举家搬到市里，此后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族聚会时才能见着他。
那年凤凰花开之时，我也从小学毕业了。
初二一次考试完后，我丢失了一本中学生作文选，上面有他和他女朋友发表的文章，我问遍了同学，找遍了教室都没找着，觉得对不住他，惶恐了很久。
初三的某个周末，他回来办事，一眼看见正在懒洋洋看剧的我，问了我几句学习上的事，临走时，不温不火地撂下一句，“毕业班了，别总是看电视。”
我很愕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官方而威严，记忆中的他，阳光风趣，像个童心未泯的大孩子，甚少会跟我们说教。
隐约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改变。
高中三年，一直住校，连清明这个家族聚会的日子，我也未能出席，只在偶尔回家时才会从家人那里听到一些他的近况。
他结了婚，妻子是相恋多年的女友。
他开始信佛。
他开了一家国学馆。
他有了一个女儿。
他又升职了。
原来天神也会结婚生子，我以前觉得这对于他来说是很遥远的事情。
我突然意识到，他真的只是一个凡人，是我儿时单方面的崇拜，把他神化了。
儿童的崇拜大多因为无知。
而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和知识面的开阔，这个曾经被我无限崇拜的男人正从记忆深处的神坛一步一步走下来。
时间拂开了我强加在给他头上的光环，他以一个最普通不过的青年男人的形象一步一步走到我对面，停在一道鸿沟的那头。
离家的那些年，开头还会自豪地跟人说起他，后来渐渐忘了有这个人。
有些遗忘是双向的，不仅是我忘记了他，他也未必能记得我是谁。
期间他嫁入豪门的亲妹在家族群里哭诉父兄的罪行，说是他伙同他父亲把爷爷奶奶留在镇上的一间老房子卖给了家族的死对头，父子两把卖房的钱私吞了。
我震惊于他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跟我印象中的他完全是两个人。
而种种事实证明，确实是他主谋策划的。
我已经无法将他跟印象中那个阳光纯净的青年重叠在一起。
或者吧，时间没有改变任何人，只是改变了某些人的思想。
最近一次见他是五年前，春节的家族聚会，约在一家酒店的套房。
他那时已经彻底戒掉了荤腥，整个人又瘦又黑，已经完全看不出年轻时候的影子。
他很久才认出我来，例行地问了几句近况，看不出真心还是假意。
我顾左右而言他，客气而疏远，像电视节目中那些生硬的一问一答环节。
再也找不到一丝一毫小时候相处的感觉。
我看着他时，眼中崇拜的光再也没有燃起过。
又过了五年，重逢在阴雨绵绵的清明时节，家族中的兄弟之争纷纷扰扰了许多年，始终维持着面上的客气，但任谁都能闻到底下藏着的火药味。
只是没有住在一起，所以没有爆发的机会。
一年就见面那么几回，每一次都是在祖宗的牌位面前，实在不敢发作。
车子不紧不慢地前驶，他依然简短地重复着五年前那些问话。
我没认出你。
最近怎么样？
有对象没有？
在干什么工作？
想往哪方面发展？
一瞬间，我突然失去了跟他说话的兴致，遇到不想回答的问题，一律用呵呵表示。
像他这么精明的人，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后来他沉默了，安静地开车。
我望着他开始秃的发顶，实在想不起他过去是长什么样的。
下车的时候，他没有直接走，把车熄了火，泊在路边，喊住了我，叫我记下他的电话号码，有事可以打给他。
是把他的电话号码给我，而不是要我的电话号码，这是意义完全不同的两码事，也许只有女人明白。
况且这年头，谁家里还没个家族群，找起人来方便，何必多此一举呢？
但我还是记下了他的电话号码，只是不是记在手机联系人那里，而是直接记在备忘录，连个姓名备注都没有。
目送他的车子重新发动，驶向前方，被车流淹没，仿佛看见我年少时崇拜过的偶像，褪尽万千耀眼光芒，融进普通人的世界，消失不见，连一点念想都不曾留给我。
那一刻，我明白时间从来都不准备放过谁。
你崇拜的那个人，从你摆脱天真无知，逐渐成熟世故的那一刻开始，他注定要被打回普通的原形。
有些崇拜，仅仅只是因为你那时年少无知，事事不懂。
年少时因为崇拜一个人，以他为榜样，努力长成如他一般优秀，等有一天终于超越了他，或者发现他并不是自己想要变成的样子，那一瞬间，突然发觉原来他也不过如此。
这才是时间最残酷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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