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顶窗是木条做成拳头大一小格一小格的样式。小格子上糊着麻纸，下面是三寸宽横木做成的门楣，门楣下便是两扇木门。木门关的严严实实，一丝也看不透外面。我呆呆地站在堂屋当地，看着日影从破了口的格子里泄露下来，斜斜地，直照地面。

或许我知道自己打不开那两扇门，或许我已经哭了好久，而此时我很安静，只是惊异地望着那几束神奇的光芒，它们由暖黄逐渐变成金白，再变得耀白。气温逐渐上升起来了，但我从来没有感觉过冷，在这几束光里飘舞着许多细小的浮游物，它们毫无规律，自由自在，在炙眼的阳光下是那么地清清楚楚，纤毫毕现，当时我感觉到，世界是这么地美好！

我的心正随着那浮游在光亮中自由自在的尘埃一起天马行空时，听到了钥匙插进锁孔声，拧动钥匙声，铁链哗啦一声下了闩，门突然被从外打开。在正午强光照耀下，奶奶满身披裹阳光出现了。

“知道讨吃猴们又把你锁家了！”

一进门她说了第一句话，说完又专注地看了我一眼。兀自又一句一句自问自答了。都是些成年往事，问的专注，答的也巧妙。有时可以说是妙语连珠。间或自己被逗乐，大笑起来。

奶奶大部分时间都是这个状态，除非睡着了。她说得最多的是我父亲。总是呼唤他的乳名，说着说着就看我一眼，仿佛我就是父亲替身一样，满眼的慈祥，满眼的疼爱……

正晌午，忘了奶奶做饭了没有，记得她会做饭的，记得小四叔扯着嗓子喊；妈！饭焦了！…

那是奶奶焖小米粥。小米粥，黄米糕，这最美的饭只有在奶奶家才有，我们家没有，所以前二十多天爸爸把我送到二十里外的这里。

奶奶是喜欢我的，二叔，四叔是喜欢我的，三叔和爷爷不喜欢我，那是因为我姓徐人家姓苟，当然二叔，四叔也姓苟，但苟和苟不同苟阿！

二叔是最好的人，强壮有力，是全村最好的后生，四叔是最聪明的人，虽然那时他才十几岁，但已初露倪端，要是他们活着该有多好，可以去看看他们，可以和他们说说心里话。

……

爷爷把我锁在家里的原因是怕奶奶把我再领出去。而我是愿意跟着奶奶出去的。奶奶总是买些糖果给我，我边吃边跟着她穿过大街小巷，穿过高高的向日葵地，穿过绿莹莹的萝卜地，我们来到小溪旁，来到森林边，奶奶总是独坐在高高的石头上，说着只有她自己才能回答的话题。我在草丛中扑蝴蝶，逮蚂蚱，草丛中间或有串串姹紫嫣红的喇叭花。

奶奶身上是有灵气的，据说是只千年狐仙附体。但我从没感觉过害怕，虽然我那时从来不叫她声奶奶，别的小孩见她就远远躲开，或者一群孩子唱着自编的儿歌远远尾随着她，她回头叱咤，他们嘻嘻哈哈轰的一声作鸟兽散。我当时岁数还小，又初来乍到，要不，一定追的他们屁滚尿流。

那时我大约四五岁光景，不会用筷子，爷爷就特意给我用刀子削了双筷子，这样方便我吃那些对我来说世上最美好的美味了。爷爷对我严厉，这和他出身有关，他年幼时遭逢继母，小小离家出走，当过土匪、国军，后投靠共党，上过朝鲜战场，从死人堆里爬了回来。但现在从削筷子这件事来说；他对我还不错，虽然他不是我亲爷爷，但即使亲爷爷又如何呢？在哪家无隔夜粮的日子里，这恐怕是对我父亲最大的帮助了。

我早就适应了这样的环境，安逸地每天吃个肚子溜圆。二叔总是逗我，把奶奶给我买的糖果藏起来，在我着急的快哭时又不知从哪里变了出来。奶奶拿着笤帚，佯着打他，边打边说；

“讨吃猴，别戏逗孩子，把糖给他……”

在我跟着奶奶野游几次后，爷爷着急了，他们怕我们走丢，准确的说是怕我走丢，其实我觉得他们是杞人忧天，我说过，奶奶是有灵气的，她一辈子就这样，出去几天，回来几天，回来了，再出去，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去过雪山吗？她是否拜见过菩萨？

在锁了我几次后我被二叔骑着洋车送回了父母身边，这是我第一次住奶奶家，也是住的最久的一次，至今怀念她专注慈祥的目光和缺了门牙笑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