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让露珠回到眼泪,让锋芒回到眼神”,是李皓2018年的一首诗歌《寒露辞》中的一句。全诗如下:
寒露辞
必须弄清一滴露珠的来龙去脉
才能在汪洋大海抓住一根慈悲的稻草
如果能被露珠里的一道寒光杀死
这个秋天我们将显得多么幸运
我们必须对生活的波澜不惊负责
雁阵多年未见,草丛里什么也没跌落
用一些干草把自己裹紧吧
让露珠回到眼泪,让锋芒回到眼神
在一片叶子上滚来滚去,在草尖上打转
我们有必要对人淡如菊保持足够警惕
我们输光的,绝不仅止甘露寺的钟声
这个早上,没有什么比一滴露水更为欢喜
这首诗,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写诗时间不长,只有两年,写诗之前,基本没读过几首现代诗。所以,恕我直言,我是去年十月才知道诗人李皓的。在网络上搜索我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到了什么程度。李皓中学时代就获得了全国诗歌比赛的一等奖。之后,我陆续读到了李皓的一些诗。当我今年一月十五日读到这首《寒露辞》时,我受到了很大的触动。对于我这个初学写诗的人来说,可以说起到了一个醍醐灌顶的启迪作用。我个人认为,这首诗,它不仅在写露珠,而且在写写诗,写怎么才能把诗写好:诗人要有一颗善感的心,要有善于发现的眼睛。
“必须弄清一滴露珠的来龙去脉/才能在汪洋大海抓住一根慈悲的稻草”,这是《寒露辞》这首诗的开头两句。露珠之于大海,是渺小的,微不足道的,但是对于一位诗人来说,如果它给与了诗人灵感,那么,这滴露珠对于一位诗人来说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它是“慈悲”的,它唤醒了诗人潜在的诗思。通过“慈悲”这个词语的使用,李皓表达了他的另一层看法:诗人要有一颗感恩的心。如果在寒露这天,露珠给予了一位诗人灵感,那么他应该对其心存感恩:“如果能被露珠里的一道寒光杀死/这个秋天我们将显得多么幸运”。
如果说诗是先于诗人而存在的,那么它也是后于诗人而诞生的。诗的存在需要诗人的一颗善感的心感受到,需要诗人用语言符号呈现出来。“寒光”一词,让我看到了一把利剑,而“杀死”这个词,我则看到诗人诗思的爆裂。从露珠中看到逼仄的寒光,并感到被重重一击,这是诗人心灵特有的易感性。诗人的心灵比一般人敏感很多,比一般人更能够细致地体验人生的各种忧患、憧憬、快乐、痛苦、爱憎、生死等;这种易感性也使得诗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常常显得不那么客观,遇事不那么“成熟”、冷静。如果一个诗人,没有倍于常人的痛苦、激奋,没有与世俗常规之间的不融洽与不和谐,那么他可能很难成为一名极其有造诣的诗人。所以生活在诗人那里永远都不应该是波澜不惊的,诗人的使命就是让生活的各种面孔都能够在文字中鲜明、生动、活泼、尖锐的呈现出来。
李皓认为这是诗人的责任,因此具有军人血性的他说“要对人淡如菊保持警惕”。“用一些干草把自己裹紧吧/让露珠回到眼泪,让锋芒回到眼神”。这是整首诗里我最喜欢的一节。李皓在说,诗人要善于在普通甚至是枯燥的事物中发现诗意,要主动贴近生活:“裹紧”。当我看到“让露珠回到眼泪,让锋芒回到眼神”的时候,我有拍案叫绝的冲动!露珠和草的锋芒这两种自然事物与人的眼泪和眼神互为比拟,在修辞上圆融动人,在涵义上贴切精当。我认为这十四个字是全诗的诗眼:诗人要有一颗善感的心,要有善于发现的眼睛。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见雁过而思乡,见草动而寻风。在全诗的最后,在寒露之日,诗人将目光重新回到了露水。我想,李皓是一位热爱大自然的诗人,这从他的诗的题目就可以窥到一斑,如《倾听蝉鸣》、《看叶子一片片滑落》。“折一截绿意/植于唇间/我变衔住又一个/春天”(《柳笛》),由一截绿,而一个春天。“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这是诗人的一种禀赋,而这种禀赋的根源应该在于诗人是一个多情的人。所以“让露珠回到眼泪”,是一句非常深情的诗句。一首诗往往是多解的,越是多解,越是显示出一种开放性,越是一首好诗。“让锋芒回到眼神”一句中,锋芒二字也透露出一种批判:“我们输光的,绝不仅只甘露寺的钟声”。
寄题甘露寺北轩
曾上蓬莱宫里行,北轩栏槛最留情。
孤高堪弄桓伊笛,缥缈宜闻子晋笙。
天接海门秋水色,烟笼隋苑暮钟声。
他年会着荷衣去,不向山僧道姓名。
这是杜牧的七律。我想李皓在《寒露辞》中用到这个典故,并以“没有什么比一滴露水更为欢喜”结束这首诗,表现出了诗人的一种山水情节。
(二)
八十年代中期以后,诗人们既致力于倾听诗歌自身的诉求,也与现实生活保持一种密切的关系。日常生活已成为诗歌的另一个母题。李皓善感的心思和敏锐的观察力,也从来没有离开过社会生活。
拉二胡的乞讨者
他以为所有的路人
都有着良好的音乐素养
他在拉着一首《妈妈的吻》
我听得真切
那些路人却视而不见
暮色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
路人们在琴声里作鸟兽散
路人的面孔越来越虚无
乞讨者的饭碗越来越模糊
我看得真切
我没有勇气去投下一分钱
我也装作匆忙的样子
像某个都市里高傲的白领
对于一首老歌
嗤之以鼻
这首诗也是李皓2018年的作品。诗中“我听得真切”、“我看得真切”这十个字牢牢地抓住我的眼神 ,就像李皓的听觉真切地听清了乞讨者的二胡曲《妈妈的吻》,视觉真切地在暮色中看清了路人的面孔。而参与听觉和视觉的岂止耳朵和眼睛呢,李皓在用心感知这一切。
妈的吻,是爱。是不是一个饱经风霜冷雨的乞讨者更懂得这首歌或者这首曲子的内涵,他的“音乐素养”是苦难和心酸培养起来的。当乞讨者用爱呼唤爱的时候,乞讨爱的时候,“我”真切的听到的岂止是一首曲子吗?听一个小女孩在其乐融融的家里弹奏《妈妈的吻》和听一个乞丐面前摆着乞讨的碗,弹奏《妈妈的吻》,哪一个更能让人流泪呢?
然而,路人视而不见。是暮色遮蔽了他们的视觉吗?但是暮色能够遮蔽他们的听觉吗?到底是什么遮蔽了他们的眼睛和耳朵,以及与视觉和听觉先通的心灵。对此“我”“看得真切”。
可是,“我”投钱了吗?“我”施舍了吗?没有。我想这就是这首诗妙处。“我”被同流合污了。这样是不是比我施舍更能达到强烈的批判效果?我个人认为,这就是高手的写法。人心麻木不仁到了什么程度呀!一个人为什么有正确的判断和价值观,却没有依照自己的判断去行事呢。生活中有多少类似的事情发生呢?所以,我认为李皓正如他自己在诗中所写,看的真切,听得真切,有慧眼慧心。
(三)
慧眼慧心者,遇到雾霾会怎样呢?二零一八年农历腊月初八(2019年1月13日)一早,我读到了李皓的一首诗《腊八日遇雾霾》。
腊八日遇雾霾
切莫再把雾霾视为妖魔
快过年了,着急回家的先人
用尘埃铺就一条道路
他们衣襟带花,衣袂飘飘
最好把雾霾当作熬粥的一种用料
我们自己种下的,堪比
各种米,豆,瓜,果
抑或一味药,用因果送服才行
大雾满山,适于围猎
在林子里找出那些藏得很深的兽
让它飞翔,变成祥和之鸟
让它过年,极尽折腾之能事
给雾霾一杯羹,给被误读的事物
放一条生路。春天伸出来一根指头
一再提醒我们,诗酒意气只能偶尔为之
七宝粥饭,五味才是真味
这是腊八日那天我在朋友圈里读到的所有有关腊八的诗(包括古人的诗词、朋友们的新作,等等)中我最喜欢的。因为我觉得这首诗,幽默调侃接地气。从李皓的诗歌的题目可以看到,他的诗多是耳闻目睹具体事物后,诗思绽放而成。还是上面两部分所说的,敏锐的观察和细腻的感觉是诗人一切诗思的前提。这首诗也不例外,是所观与所感的结合。
腊八这个传统节日是祭祀祖先的节日,佛教传入后,为了扩大在本土的影响力,佛家遂附会传统文化把腊八节定为佛成道日。这些是历史。那时候没有雾霾。雾霾,是近几年的产物。所以,这是一首非常有年代意义和现实意义的诗。诗人和现实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对此,我想我是能够从宋琳的一段话中得到启示的,宋琳的原话如下:
诗歌要在现实之上建立一种更高的秩序——这是我所理解的超越。但词语的世界是否如瓦雷里所言,是“与实际制度绝对无关”(《纯诗》)的世界?如今我不再信奉年轻时信奉过的纯诗理论,唯美主义也不再能吸引我。洞见纷繁现实中被遮蔽的真,忠实于内心的感受,在诗意魅力被用罄的地方,重塑语言的诗性品格是诗人更重要的使命。无疑,儒家诗学中的美刺观念依然适用于回应现实,但赞美不是粉饰太平,批判也不是情绪的放纵,诗歌的核心价值体现在将现实中的否定因素最终转化为肯定因素,还给人以尊严。
“试着赞美这个遭毁损的世界”——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这行诗表达了人在苦难的现实面前最基本的优雅,而优雅乃是人类精神中勇气、牺牲和高贵的最美的体现。
不能否认,雾霾是发展的产物;但是,也不能否认,发展仍在继续,它的方向是消灭雾霾,这就是希望,就是李皓在雾霾中看到的春天伸出来的一根指头:“给雾霾一杯羹,给被误读的事物/放一条生路。春天伸出来一根指头/一再提醒我们,诗酒意气只能偶尔为之/七宝粥饭,五味才是真味”。人生总是有缺憾,要学会在七宝粥中品尝到八宝粥的味道,因为人生也总是有梦想。
在冬天看到春天,在冬天的雾霾中看到春天的指头,文学是人学,要给人以美和温暖,这就是诗和诗人的超越。“五味才是真味”!多好的一句诗啊!这是人到中年丰富的阅历和人生体验后的智慧、包容和从容,是无数次观察和感受的产物,而且,似乎那刻骨铭心的伤痛之感受最能够成就人生的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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