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墓在上坑山,墓是外公生前亲自选的。外公是很没有情调的人,给我的印象是不苟言笑,严厉爱骂人。他选的墓背靠山脊,面向大海,整个墓像一只埋进土里的交椅,周围的地势山形也像一只交椅。后来每年清明节我都去扫墓,有一次和朋友一起去,他站在山上眺望了半天对我说,你外公懂天文地理,这个墓风水很好。我听了大笑,外公不识字,一辈子讨海为生,说别人懂风水我信,说我外公我绝对不相信。可是我站在墓旁眺望远处波光闪闪的大海和挺拔静默的苏峰山,不得不承认这里风景特好。
现在上坑山一带的山坡建起了许多没有规划的民宅,墓的周围都是房子,挡住了外公的视线,他的墓蜗居在墙角,只有墓碑证明这里是外公长眠之地,于是决定迁墓。小时候我和外公生活在一起,感情深厚,现在舅舅年老体弱,表弟在外地工作,只能表妹主事我协助。
我们有一个远房亲戚陈老师,退休后当了业余风水先生。我和表妹去拜访他,他正坐在茶几旁边的硬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看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他了,他满脸笑容紧紧握住我的手,问长问短,请我们坐在对面的长沙发上。他摘下老花镜,请我们喝茶,他侃侃而谈,说从文革时期开始研究易经,懂得天文地理。他的神情有些不屑,我觉得我们在他眼里大概是没有开窍的庸俗之辈。
我们说了迁墓的缘由,他一听立即赞成,并表示绝不收费。他非常熟悉,掐指一算挑好吉祥日子,安排好挖墓的土公师傅,把供品祭物写成清单交给表妹。约定第二天到公墓区挑好墓地,然后再迁旧墓。
公墓区位于西崎山,依山坡分区而建。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我们走了几个区,地势高挑,避风温暖的好位置已经没有了。微汗沁衣,偶尔在墓碑上看到亲戚熟人的名字,想起他们生前的音容笑貌,面对生死,人生莫测,什么富翁呀栋梁呀之类的,想想实在可笑。陈老师感叹好风水难找,才几年就已经“墓”满为患。我们来到西边最新开辟的墓区,山坡上数十排整齐划一的坟墓崭新闪亮,低缓的空地上尘土飞扬,土公师傅正在修建新墓。陈老师环顾四周,伫立良久,这里西崎山坐南朝北,下面是农田,远处是波澜不惊的东山湾。墓区西侧有一道从主峰延伸下来的风化石脊作为扶手屏障,东面和其他墓区相连没有屏障,北风长驱直入,我想这里不是理想之地。可是陈老师却说这里好,就选这里,大概是差中选优吧!
陈老师从夹皮包拿出刻满天干地支的旧罗盘,摆在地上,俯下身体,眯着眼睛瞄了又瞄,脸上现出欢喜的神情,他起身叫来土公师傅,说了迁墓的缘由,指定选好的位置,对土公师傅指着表妹说:“这位是陈校长。”又指着我说,“这位是王主任。”
表妹羞得满脸通红,她是小学校长,看起来更像大姑娘。我更加名不副实,离职十几年了,什么也不是。我们对陈老师的说法又反感又难为情又不敢表现出来。土公师傅双手沾满泥土,哈腰点头。表妹按照事先约定从包里拿出一包银色七匹狼香烟送给他,他客气推辞还是把香烟放进口袋里,表示一定对得起校长和主任。
前面不远处有几丛小树挡住望向大海的视线。我正疑惑着,听见陈老师还在说:“这个地方好,不好找呀!就在这里。”
我猜想也许从整片墓区来看这里比较避风温暖的缘故,当然我不敢说,风水是科学还是迷信我不知道,在风水先生面前还是少说为妙。
土公师傅说:“这里好,按照这样的速度,一个月后就没地了。”
陈老师哦了一声若有所思,一会儿他对土公师傅说:“这样,旁边这块我要,双人的,将来我和老婆子就在这里。我去办手续交钱,你来修墓,做得好一点。”
土公师傅连声答应。
我感到震撼,外公生前选墓地,属于另一个时代。古代帝王生前筑皇陵,已经成为历史。在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都是生者为死者选墓下葬,有文化素养的陈老师为自己选墓地,无论如何让我感到诧异。他是风水师,为了庇荫子孙,对于死有另一种看法,可是,这仅仅是风水的原因吗?我从侧面看着他,眼角低垂,嘴唇忧郁,气色充盈,天风吹乱的满头黑发看不出他已经六十多岁年纪了。我不知道他站在自己葬身之地面前内心的真实感受,至少他有勇气我没有,从这一点看,他比我坦然潇洒得多。
这是一个面对死亡面对生命的问题,我们害怕死亡才感到人生无常生命莫测,我们知道人总有一死才祈求平安健康。人啊!智慧完美风姿多彩来到这个世界却必须在某一天告别消失,非常郁闷,人类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于是创造了宗教,让灵魂生生不息世世轮回。可是,无法确认的前世和不能预知的来生有意思吗?即使有前世来生又有多大的意义呢!蚂蚁的前世是什么?蚂蚁相对于人类何其渺小,人相对于居住的星球何其渺小,星球相对于所在星系何其渺小,星系相对于宇宙又是何其渺小!生命不足虑,人生一瞬间。文天祥说,存心时时可死,行事步步求生。正确的人生观不正是这样的吗!
几天后,迁墓如期完成,我们站在新墓面前,外公的名讳和所有逝去的人们一样漆成绿色,陈老师的墓一模一样紧挨在旁边,名讳漆成红色,表示主人尚在人世。陈老师站在自己的墓地面前,面带微笑,深表满意。我始终不愿意把眼前活生生的他和那座坟墓联系在一起,为了死又何必生呢?为什么不把死忘记而快乐地过好每一天呢?以前我常常在一些人家的堂屋大门后面看到竖立的棺材,那是在世老人准备的寿棺,小时候我不愿意看见它,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好像预示着死亡,这和陈老师选墓地其实是一回事。
陈老师看见我在想什么,主动对我说:“我自己把什么都做好了,以后不用麻烦子孙。现在一块墓地四千八百块,十年二十年以后五万都不一定买得到。”
我说:“将来肯定升值。”
陈老师说:“做人就是这样,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是啊,是这样的!也许到了一定的年纪更是这样。在生命加速贬值的时候考虑墓地升值,这是黑色幽默?抑或是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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