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等船,我在宜昌城住了下来。住的是一家价格便宜的小旅店。旅店位于背街陋巷,条件简陋,环境显得肮脏﹑灰暗,杂乱。住在这里的房客五花八门,有打工崽﹑生意人﹑江湖艺人﹑逗留的旅客……大都是些身份低微的人。
旅店的老板娘长得端庄,白晰,说话轻声慢语,待人温善和气。因为天冷,她在通道上生了一炉火,于是常有三,五房客坐在那里烤火、闲聊。一天天黑后不久,我从外面进来,也坐到炉边烤火,当看见对面一个高位截肢的残疾人时,心里不禁一震。我从未见过身体残缺到这种程度的人。他的下身齐腿根被截去了,几乎只剩下半个身子,而且两只手也不见了,晃悠着两根残臂。此时,他把身子“放”在两只有靠背的小木椅上,正和人说笑。
我注视他良久,终于尽量用平淡的语调询问起导致他残疾的原因来。“已经二十几年了。那时我才二十几岁,在一个采石场做工,有一次放炮炸山,炮点了好一会儿,还没动静。我跑过去看,这时候炮却炸了”。他的语调平和,脸上还带着微笑,尽管有一丝无奈,却并不怎么悲伤。我又询问他的生活状况。他的生活状况同样很糟。自从父母去世后,他被兄弟抛弃了,独自栖居在村边一间简易窝棚内,靠乞讨为生。一个四肢缺失的人要独立生活,困难可想而知。一件常人轻易就能做到的事他即便费很大劲也未必能做到。每天,生活充满了各种陷阱,他不断挣扎于失败和沮丧之中……就是在长期的磨砺中,他的两只残臂变得异常灵活,基本能料理自己的生活了。白天,他出门乞讨,晚上,回到自己的“家”,日子也还能对付着过。然而霉运专爱光顾不幸的人。一天夜里,他的窝棚竟被暴雨冲垮了。他从此失去了“家”,靠着两把小木椅的支撑,过起了沿街乞讨、随吃随住的生活。即便如此也常遇到麻烦。他曾经几次被送进收容所。收容所条件恶劣,提供的饭食难以下咽,床铺也仅是光板一个,人住几天就受不了,只好花钱保释出去。最近一次被收容,就是一个朋友花了几百元钱把他保释出来的。
他讲述自己的生活,态度很平静。我的心却沉沉地坠着“你怎么竟能活下来!”我忍不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在我看来,死亡对于他或许更仁慈些。
“其实有十几年的时间我一直不想活。住院时就自杀过,回到家也自杀过好几次。先是喝农药,被家人发现后,救活了。以后他们都防着我,剪刀,绳子,农药,凡可以用来自杀的东西都藏起来了。我不甘心啊,就到外面买老鼠药。可人家一看我这情形,哪肯卖药给我?我只得想法哄那些不懂事的小孩替我买,吃了几次老鼠药,还是没有死成。有一年夏天下大雨,村边的那条小河涨水了,夜里,我拿两张麻布口袋垫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把身子挪到河边,投了水。谁知身子被浪冲到河边的树岔里卡住了,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我在水里泡了一整夜,身子都冻僵了,第二天一早让村里人发现,被捞了起来。这样折腾了好多年,也没死成。这几年我算是想开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活下去吧。以后我不会再寻死了…”,周围的空气有些沉闷……有人低声咕哝,“唉,他真不容易”。大家盯着火炉,话语很少,火炉里的炭烧得通红,有时发出几下轻微的爆裂声。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道,“我已经残了这么多年了,每一次做梦梦见自己,都是四肢健全的,醒转来就流泪……”他苦笑着,从衣兜内“掏”出一根烟,向别人借了火,用两根残臂夹着抽了起来。
“是什么支撑你活下来的?”终于,我小心地问,同时又生怕有些唐突。“我的生活渐渐能够自理了。再说,在外面结识的人多,和人聊聊天,或者到街上散散步,心情也好多了。这两天还有一个朋友来看我,帮我做饭洗衣,照顾我。”我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梳理得很整齐,穿着也干净,尽管衣服的质地不算好。他的回答未能消除我的困惑,因为在我看来,他所获得的这点温情远不能慰藉他所身受的巨大痛苦和折磨。尽管如此,我仍然认为他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