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帘的边缘被轻轻拉起,一丝一缕无可名状的阳光,从世界的广阔无边里渗透进来,我的眼睛感受到这股光热,生命的蓬勃又如花绽放。不管我静坐空室,还是行走于人群,不管是阳光下细雨温柔,还是飘雪中寂无一人,我都感激命运带给我的这次相识,没有她,我怎么能在这善意的时光中再次经历生命的挣扎,我像年轻了十岁,再次划着小船,在波澜壮阔的海洋上,前进又后退,永不疲倦。
然而,无论何时,我都不忘感受内心的波澜。难以相信,什么力量让我和她走在一起。它仿佛来自内心最深处,犹如处在黑暗的海洋之渊,无法触及,无法感受,无法言说,这股力量,就蕴藏其中,从未露面。它带来生命最大的悸动,它无所畏惧地冲破万丈山河,一切束缚压迫都将土崩瓦解,它让阳光温暖,让花儿盛开,让爱情萌芽,让我和她就那样不知不觉走到一起。
这股力量,促使我不安于现状,使我在若即若离的爱情中,想要得到彻底的释放!我不能只打开门缝,却不走进去一览房间的全貌,我要更深情、更坚定地把芬芳的玫瑰捧在胸前,慢慢走近,递到她手里。在我和她的回忆中,这束玫瑰就是那次出行的象征,它被我们一次又一次提及,在回忆中被披上金甲珠宝,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是周六前一天,冬日的寒冷并未侵袭房间,她穿着白色毛衣,黑色长裤,坐在我跟前。早在两天前,我就邀请她周六一起爬山,她跟以前一样,又开始拒绝,但我仿佛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犹豫和抗争。直到周五下班时,她依然不同意。我笑得一脸尴尬,说,你讨厌我吗?她瞪大眼睛,凝神端看我,一字一字说道,不讨厌!我说,那为什么不愿去呢?她郑重说道,我不能去,你有家庭。我明白了她的顾虑,也知道这种顾虑不是简简单单就能消除和平息的,可是,我不能因前方有重重阻挠就停止不前,我顾不了那么多,时光不待人,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我的所作所为是否就是徒劳!在路上分开前,我不依不饶地缠着她,我告诉她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行,不用背负压力,她终于有些动摇,没有像清晨那样赤裸裸地直接拒绝,她提出晚上再聊这件事。
我在小径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灯光下,飘洒一地的枯叶紧贴黑色马路,好似夜空中闪烁的星。夜晚,已经如期而至,有些寒冷,手塞在口袋里,偶有一阵风化作无形之物穿透我的身体,扬长而去。我等着她的消息,设想出种种结果,却立马打消所有念头,现实的种种变故我永远猜测不出,难以预料。我不让自己再沉浸在这漫长而没有意义的推测中。我全身心地融合在空气里,呼吸着宁静和颤抖。
如果夜晚是一副画,那一定是白日里风中沙沙作响的绿叶,是默默盛开、不知忧伤为何物的野花,它一定会化身女人和酒杯,成为所有男人向往的归宿,在她怀里,浅饮一杯,如在醉人而舒缓的河流上缓缓漂移,如赤身走在海风习习的沙滩中追寻一个模糊的身影。时至今日,写下这些文字,回想那个夜里,我漫步等待消息,灵魂的感觉,一种飘飘荡荡、仿佛回到过往、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不只出现在那个夜晚,在生命的日日夜夜潮汐涨落中,这感觉如影随形,似回到过往,又超然于物外,时间和空间凝结为虚空,仿佛一切都已命中注定,仿佛我和她的相识已是命中注定。
现在已是夜里十点,我像迷失的羔羊,在街头一步一步原地打转。我早知她会再次拒绝,她发来的消息充满歉意,歉意的背后却是一杯冬季的冰镇啤酒,瞬间让我在寒夜中瑟瑟发抖。情感像一支气球,膨胀到极限,却未被彻底摧毁,我心存一丝侥幸,但身体没有能量再支撑日益垮掉的心。我知道,所有的拒绝都正当无比,都不应得到一丁点的指责和不满,我一直告诉她这只是同事间的正常活动,可是,事实上呢,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我渴求和她单独相处,渴望这份感情能超越一般的同事友谊,渴望她在我冠冕堂皇的圈套里束手就擒,渴望跨越雷区界限却还要标榜出心安理得的理由!我的渴望就像今夜的万家灯火,从辉煌灿烂划入黑暗寂寥,然而,明天的日落时分,这渴望又会死灰复燃,像冬夜寒风一样刮出强劲有力的怒喊!
我打电话给她,口气强装轻松,我笑着说以后有机会再一起去。临挂电话时,我说道,你曾说自己没去过的地方很多,我只是想和你去一些地方看看,不要多想。我挂了电话,朝家走去,家里已经熄灯。我坐在黑暗里,没有开灯。她明明对我有一些说不清的感觉,她为什么不愿正视?她的犹豫明明告诉我她并非坚决不去,她为什么就不给自己一次机会?她是喜欢我的,我是喜欢她的,她陷在泥潭里,我想拉她一把,可她不愿把手给我,我想,她宁愿在平静而漫长的光阴长河中死去,也不愿在火与冰的交融里享受壮烈的牺牲!我有些失望,有些遗憾。
我以为一切都将戛然而止,以为今后的日子注定会一分一秒地黯淡下去,我和她只能心照不宣地过完一天又一天。就在这种平静的无望占据黑暗里的所有角落时,我又收到了她的信息。
我无法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抗争,才在午夜时分,用坚定的口吻同意了我的邀请。她一定和我一样,内心困扰,整夜在某个十字路口摇摆不定,是选择安然地度过明天还是选择另一种藏于心底、被压得无法喘息的声音,这不是艰难的选择,却无疑会成为一段情感的转折。她选择的天平偏向了我,偏向了那个微弱而美好的声音。我在黑暗中出奇地平静,如同耗尽体力、饥饿、寒冷的迷路人,看到前方微弱的火光,只知奋力前行,只剩一个声音回响:死亡之神越来越远!那一刻,我不管这一切是对是错,我只清楚,她的转身向我,给了我飞翔的双翅,越过陡峭的山崖,在苍茫的海洋上,在渺茫、没有前途的征程上,人生只此一次,为她而活。
她打开车门,一溜烟坐到副驾驶的位置,看了我一眼,然后,就直勾勾盯着前方。在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她就笑几声。她一直笑着,等我说话。我微微转过脸,故作镇定地注视她的侧脸,她刻意打扮了一下,唇膏在嘴唇上鲜艳夺目,眼睛画了一圈眼线后更加有神,眉毛又弯又俏,鼻子比平日更加小巧精致,整个脸庞柔和而紧凑。我们商量去哪座山,她让我做决定,我想起了大学时去过的三龙山,那时,我刚从法律系转到文学系,法学系的同学叫我去三龙山春游,并问我能不能叫上文学系的女生一起出游。我问了几个刚认识不久的文院女生,只有一个人同意相跟,而那个相跟的女孩差点就成了我的女友。因为这一段经历的缘故,我对三龙山抱有特殊的感情,总觉得今后我的恋情一定要和它发生些关系才好。我开车带着她一路向北,走出城区,驰向壮阔的无比浪漫之地。
一路上,天空一改冬日忧郁的面容,化作庞大的乐团,合奏气出势磅礴的蓝色交响曲,大地在它面前显得狭小,山峰在它眼下变得低矮!妄自尊大的人,永远无法创造出这样震人心魄的奇迹!我们仿佛不是在路上飞驰,我们颠倒过来,在天上飞驰,周围没有一辆车,没有一座高楼,我们穿过一片片白云,像驾船冲破一层层厚厚的波浪!我们变身飞鸟,激情在体内翻滚,尘世的烦忧被抛在身后,那些渺小的快乐此时无可留恋!我们大喊大笑大声唱歌,不要再说什么伟大与高尚,那些庄重的词汇不属于这里,暴露出最真实的自己吧,这样无所顾忌的欢愉像纯净的灵魂,一尘不染!
下了车,距离山脚还有一段距离,山下紧挨一座大学,我们横穿校园。寂静的松柏、温柔的日光、星星散散背着书包的学生、以及我们缓慢而孤独的脚步声,至今让我记忆犹新!一踏入此地,我和她就成了别人眼中的情侣,我们好似第一次约会,相离不远不近,感情生疏又亲密。我们在学生宿舍的小卖部买了些香肠和巧克力,放在她的小背包里。我们路过学校的教学楼、走在不宽敞的水泥斜坡上,不时有汽车从身边经过,她靠外走着,我走到她的左边,和她换了位置。我们聊起各自学生时代的经历,每个上过大学的人都会有很多这样有趣而又无足轻重的经历,但这样的聊天是情侣间无法逾越的阶段,在轻松自在的氛围中,情感一点点融合,热度开始上升,紧张不安的感觉慢慢消解,只需一顿饭的时间,两个人就像高速路上行驶的汽车,流畅、自然、富有激情!是的,等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我们已经无话不谈,完全忘记了我们各自的身份,完全像一对登山的情侣,能影响我们的只有前方的台阶和不知位于何处的终点!
登山的台阶越走越窄,衣服拂过冷冷的青松,我和她不得不紧挨在一起,登得越高,寒意越深,台阶上残留着往日的冰雪,她穿着跟鞋,身体差点失去平衡,我一把扶住她的胳膊,手掌稳稳地抓住她的白色羽绒衣,她笑着说不要紧。台阶上的结冰越来越多,后面的道路越来越艰难,我把手插在她的腋窝下方,扶住胳膊,直到来到一个休息平台,才把手放开。一踏进平台,一大片白雪铺在眼前,茫茫然,如在画中。这雪的精灵,在日光下荡漾着柔情,吸引我走到跟前,但光有白雪还不够,我拉着她走到雪地中央,白色的外套和雪地辉映着,黑色的长发以及修长纤细的小腿如同雪之精灵,飘逸灵动!我让她站着别动,拿起手机对她拍照。她朝我摆手,捂住脸,转过身,不让我拍。我在她转过身时,偷偷拍了几张,没拍上她的正脸,一张照片上她转头看着脚下,头发垂下来,身子向前倾着。还有一张照片上,她背对着我,好像听见我说了什么,正要扭过头来,那一瞬间,我拍上了她的侧脸,柔美的轮廓,温和的神态,让人欲罢不能地想多看几眼。
来到半山腰,我们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阳光已经暖和起来,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了。我指着远方,雾茫茫一片,那看不见的地方隐藏着我们的城市,我们就来自那里。耳畔传来呼呼的风声,空旷的远方和尽在咫尺的她,对于我,都触不可及。她对着那一片白雾,出神地凝望,如果她此时能看上我一眼,就会发现我像她凝望白雾一样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我们爬上了第一个山头,白雪皑皑,苍茫一片,踩在雪上,咔嚓咔嚓,我扶着她站在一座高高的土丘上,下面是沟壑,上面是白云,我始终抓着她,不想放手!我朝对面的山头大喊,山谷传来回声,她也喊了一声,山谷静悄悄,我们相视大笑。我手指旁边的山头,问她去不去,她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情绪里出来,大声喊着,说去就去!
我们下坡,又上坡,坡上的冰好像是为我们准备的,我把她抓得紧紧的,有一次她差点滑倒,我顺手拉住她的手,就在那几秒钟里,就那样死死握住她的手,脑海里什么也没有飘过,只感觉有一颗石头掉进了水池里,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她挣脱我的手,突然大步朝前跑去,把我独自丢在原地。我喊着,让她慢点,一阵风过,她已经在坡下朝我挥手。怎能让她小瞧,我放开脚步,和她一样跑了起来,她也和我刚才一样喊了起来,怕我摔倒。我冲下去,一下子拉住她的手,借着惯性,继续朝前跑去。跑了一截,都累得哼哧哼哧,这块有一个大的平地,全被白雪覆盖着,不知谁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心形,她把我推到心形图案中间,拿走我的手机,给我拍照。我不知为何,就单膝跪了下来。这张照片一直保留在我的手机里,背景是没有一片云朵的天空,里面除了我,就是茫茫白雪。我记得她拍完照片,伸手把我拉起来,然后转身离开。我悄悄跟在后面,双手搂住她的腰,想把她抱起来,她咯咯笑着,使劲向下弯腰,没让我的鬼计得逞。
在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第二个山头。风依旧呼呼刮着,黄色的枯草随风摇摆。到达了目的地,我坐在地上,和荒山一起陷入沉默。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失落,她似乎从我的眼神里看出了什么,坐到跟前,一句话不说。我们沉静下来,方才的欢笑嬉闹都如烟化在了风中。走吧,再难忘,再快乐,再不舍,终究还是要走的。无声的叹息有什么用,她终究要在日落时分和我分别,从此,一切都成前尘往事。
她取出火腿和巧克力,分给我一半。我故意爬上小土涯,又满脸惊慌地跳下来,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说,有一只狼。她大叫一声,双手一下子缩到胸前,我顿时哈哈大笑,她扭头四处查看,又望着我的样子,知道被骗了,但还是心有余悸。她问我到底是真是假,我说,这都什么年代了,山上的狼早就绝迹了。她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我,抓起一堆雪扔向我,我边笑边后退,没有砸中。她转身离去,没几步,又大步折了回来,挽起我的胳膊,朝山下走去。
我们下了山,在一家小店里吃过饭,又在一条小河旁边驻足观望。河水不曾结冰,水声哗哗作响,我们默不作声。这世上,凡事一旦有了开端,就有不得不面对的结局。此刻,旅途已经接近尾声,我们从极乐世界坠落在飞扬的尘埃里,不得不混迹于人群,再次穿梭在现实的漆黑中,而那解不开的思绪,就像呼喊的河水将我们包围。
夜晚,城市是喧闹的,从山上回到房子里,从房子里跑到大街上,从大街上又躲开商场和人群,没有一处安静的地方能够缓解内心的痛苦。我的脑海里不断地浮现一些画面。我看到,她走过来,抱紧我,脸颊贴住我的肩膀,温柔地依偎在我的怀里。在我耳边,她喃喃细语,原来爱情的滋味是这么独特。突然,我们坠落悬崖,在漆黑一片中,掉进拥挤的街道。路人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们,同事冷漠的脸上露出讥诮的微笑,妻子悲伤地哭泣,一个男人走过来一拳头把我打倒在地,家人和朋友指责我,我像个罪人,看似自由,却被无形的声浪之锁困住。后来,她离我而去,在十字路口,最后一次回眸,我疯狂地向她奔去,却跑错了方向,在一遍又一遍的呼喊中,她一会出现,一会消失。
思绪是迷惘的沙石,用密网筛检,只剩情感和道德,这就是我要面对的问题。对我而言,这早已不是问题,我早已做出选择。谁会将稀世珍宝丢弃河中而不觉可惜,谁会让心爱之人轻易擦肩而过,因此,面对她,我宁可卑鄙无耻地活着,也不要平庸乏味的美好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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