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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袁野一起去探望老爷爷,成了李叶茴每周末唯一的放松时间。
身为一边“全职工作”,一边带队创业的大忙人,她许久没睡过六小时每天了:“没事。我这黑眼圈太阳晒的。我这两年都没好好睡过。”
袁野欲言又止:“你不怕...”
“折寿啊?不怕,怕也没用。”李叶茴动动脖子、动动腿:“我现在拥有的是我小时候梦寐以求的,随时倒下都行。”
“你爸妈怎么办?”
“我没爸。我妈呀,唉...”李叶茴苦笑着摇头,“你是我大表哥,我实话跟你说。我妈跟我不是一路子。我太野了,她太讲规矩了,又有点患得患失。她以前让我大学不要谈恋爱,你想想,大学哪有不谈恋爱的?”
“我就没谈啊。”袁野佯装苦恼地摸摸头,“不过是我要求高,没碰着合适的。我喜欢那种性格活泼、爱开玩笑的姑娘,别太事儿。我身边女孩都挺事儿的...别瞪我,你除外。不过家长和孩子总会有过节,你之前去旅行什么的,她不也都同意?”
“同意什么呀。我大一那年,五十天在外面飘着,她都不知道。我跟她说在新加坡打工呢。黄石公园她倒是同意,不过要是知道我玩得那么野,我妈估计也不会干。总之,她总以为自己了解我,逼着我梳长发、穿长裙,过个安稳人生...跟我男朋友一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不过说真的,男朋友可以换,老妈就一个,你不是跟我检讨,说你之所以和那个吴...无什么来着,就是你前任分手,也是因为心里闷着事不说吗?你对妈妈的不满,可能她都不知道。”
“可是...”李叶茴还想辩,一辆车停在旁边:是老爷爷的女儿,那个不修边幅的女人。现在她更是穿着睡衣、眼角挂着泪痕就出来了。
“我们正要去看您父亲。”
“上车吧,他快不行了。”
重症病房里,李叶茴久久地望着老爷爷的眼镜:里面有烛光,却正在熄灭。老爷爷早就丧失语言功能,但是李叶茴看到一个老人的所有期盼。她在养老院做义工时照顾过老人,幻想过他们曾经青春洋溢的人生。
他女儿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嘴里疯狂道歉。新加坡人的儿女都不算孝顺,所以才会如此后悔。
李叶茴心里难受,袁野接过她的书包、背到自己肩上。她久久地望着老人的双眼:那双和他交流了不少秘密、透露着一生渴望与逃避的双眼。那眼里的光随着太阳落山,渐渐熄灭了。
当晚,李叶茴摩挲着手掌,给母亲打了电话。但是还未拨通、她便瞬间掐断。
她还没做好准备。
正巧,舍友问她要不要参加马拉松,李叶茴一口答应。她想起大一时,当张庭院夸她跑步有天赋、可以加入校队时,她嘴上说着跑步无趣,却又忍不住偷偷练习:大四结束后要尝试马拉松全程。可是人生难以揣摩,李叶茴不想等,只想行动。
就这样,李叶茴开始了马达全开的状态:白天,她一脑二用,理智用来分析工厂资料、感性用来思考创业创意;晚上,她听着德鲁克、卡耐基和彼得林奇,在跑步机上轻盈跃动。健身房的反光玻璃里,李叶茴在美国养肥的庞大身躯逐渐露出应有的线条。
一日,袁野的脑袋从跑步机边上冒出来:“原来你在这儿呢!”
李叶茴一惊,差点摔倒。袁野急忙按下暂停键,然后拽着她的手:“怪不得约你吃饭你不来,原来在减肥。”
“不是减肥。”李叶茴没好气地回答,“我报名了马拉松?”
“马拉松?不是还有两个月?你之前也没练啊。”
“想到就要去做。我不想再等了。”李叶茴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袁野。
第二天,袁野和她并肩站在跑步机上。他身上都是肌肉块:“我这是美国交换时练出来的。”
两个人白天上班、晚上跑步,不离左右。袁野是个老好人,电视剧里那种总让坏女人欺负的。李叶茴也正因为他老实,所以才和他敞开心扉。不知不觉,自己已然在他眼中变得透明。
一次,当李叶茴云淡风轻地讲述完自幼被叔叔嘲笑的话题时,袁野红了眼圈:“真想保护你。”
“你可别。我说这些就是自我介绍,毕竟每个人的现在都是过去的总和。我可没觉得自己多可怜。”李叶茴不想再用自己的杀手锏去夺男人的喜欢了。袁野的眼泪打动了她,但她忘不了,吴松毅听到这故事也流了不少泪。
不过这个男孩有神奇的力量。他不是其貌不扬,而是大智若愚。和家人关系不和,是因为你没讲?即便做了社团主席,却还不会发号施令?既然喜欢荒野,却又为何想在实验室度过余生?
他向她抛来一个个问题,让她自认为完善的人生哲学产生动摇。他看到的她,比她自己眼中的还要细。
袁野眼中的李叶茴也与众不同。她不矫情、能吃苦,可能是前男友调教出来的,也可能是荒郊野岭的产物,总之,有着女孩的细腻、和男生的爽朗,让男性有倾诉对象。更何况,李叶茴是个远近闻名的段子手,没有吴松毅的管制,她的黄段子更是层出不穷,使得两人的欢乐时光一刻不停。
他们都不太懂诗词歌赋,却一直在谈人生哲学。
两种渴望产生冲突了怎么办?必须明白孰轻孰重,然后学会放弃。
若人生选择太多了怎么办?必须做好准备再决定方向。把创业的“最简可行产品”运用到生活方方面面,不要再让“辩论队”的错梦发生。去实习,去判断。
可是实习、旅行都是代价深远的了解自己、了解世界的方式?去读书,去问厉害的人,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唯独有一次,两人产生口角:李叶茴提出想读博,袁野不支持。他其实一向只给意见、不给判断,但此时,身为一个实验室工作了大半年的研究员,他否定了李叶茴的科研梦:“你不适合。没发现你喜欢和人打交道、去前线工作吗?做销售啊、咨询啊...”
这对李叶茴而言是对梦想的污蔑。销售、咨询皆为靠嘴皮子生存的玩意,不足为提。科技在李叶茴心中像是圣诞树尖儿的星星,不容摘取,摘了,这节就没法过了。
袁野好生相劝:“看你读博想做些什么吧。你想明白做什么了吗?你要读什么类的博士呢?是为了搞科研,还是为了进公司?如果进公司,为何要科研?”
“可是我学了四年电子工程,转行太浪费...”
“浪费了四年,还要浪费更多吗?我们已经讨论过,学会放弃很重要,还要重蹈覆辙吗?”
李叶茴有些恼怒,便沉默不语。袁野见状,缓和了攻势:“其实你想去,是你的自由,可能我不够了解你。但是咱们分析一下利弊:拿到学位,很光彩,大家都夸你。但是世界上有沉默成本这一说,你读博四年,别人工作四年,工资唰唰往上涨,你再入社会起点低。”
“除此之外,读博是个探索过程,你的导师可能都毫无头绪。然而,你在公司,你的问题都有答案,所有指导都有意义,成长可以飞快。”袁野不笨,明白李叶茴对个人成长的执着。
“还有啊,”他抓住李叶茴对于自由探索的向往,“你做的选题必须经过导师同意,因为你们利益相关,有时候你还要帮他做。碰到坏导师,可能学术腐败也得学,这是你想要的?你要真想学习,进了社会也能学。”
接着,他踩住李叶茴想牺牲自己、为人类奉献的梦想:“你四年研究的东西,可能只是茫茫数据库的一个小点。就连‘机器学习’这十多年前就生产的算法,也是近来才火热起来。那么十多年前其他人的科研成果,又怎有出头之日。更何况,谁说去公司就不能奉献了。”
这些话李叶茴一点毛病挑不出,她能做的只是发个小脾气、却在心里默默赞同。其实读博的事是说着玩的,后来的坚持也是为了和袁野抬杠。可是那一瞬间,她突然明白,其实自己是眼高手低了。
她借用日记本帮自己理清思绪:
为人类奉献,就是为人类的需求奉献。可是马斯洛提出了五层需求:生理、安全、社交、尊重、自我实现。不同社会职能服务于不同需求,都是能提升人类整体幸福感。曾经对于“科技”的执着,回想起来也有些虚荣。如果不精通此道,那么去科技公司做辅助职位,岂不是也是奉献。更何况,扬长避短比玩命折腾短板要奉献得更多。
这番理性思考让她思路清晰。果真,还是要明确自己的性格和能力,再去做决定。有了这人生哲学,李叶茴心中建立起了职业选择的核心:管理类--她爱疯了德鲁克的理论,科技类 -- 自幼对科技的崇拜难以被磨灭,对社会有意义 -- 目前看来,没有没意义的职能、和人打交道 -- 她爱极了倾听别人的人生。
有了这核心,她眼前的道路清晰多了。
正巧,王小红一通电话打来:“李叶茴,你还认不认我了?一周不跟我打电话。”
“认,认。”李叶茴开启装孙子模式。
“干嘛呢?”
“思考人生,规划未来。”
“思考什么人生啊,耽误时间。”
母亲久违的谩骂让李叶茴反感。她不动声色地反击回去,明里暗里地说对方不懂自己。
“你撅着屁股,我就知道你拉屎拉尿!我怎么不懂你,你太不懂事了!”
王小红指责她省钱就知道全世界跑,从不体贴家用。 -- 以后有钱了,就没时间转悠了。
王小红又说她:“在辩论队像泼妇,在黄石像野狗。” -- 可是辩论让我调理清晰,黄石让我认清自己。
王小红最后一则指控是:“幸亏你当初没偷着谈恋爱,要不你这样子越活越没规矩!”
沟通。袁野的话挥之不去。
李叶茴明白,隐瞒不是长久之计,可是母亲就是她心头的井盖,让她大气不敢出。
她给自己鼓劲:你必须说,不说以后会像失去吴松毅一样失去你母亲。
“妈,我谈过恋爱,都分手了。”
接下来,便是一场口水战。李叶茴庆幸自己受过辩论队训练,才不会像“野路子”一样四处跳战场:不孝、不学无术、不练小提琴、不减肥、不守妇道、不温柔、不体贴...终于,李叶茴抢过了战场。
她第三次向母亲解释:“妈,黄石的经历在别人看来是野外求生,但是于我而言是从内到外的改变...”
“别胡说八道了,你需要什么改变啊?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你根本就不懂我!”李叶茴怒了,她二十年来第一回反驳母亲,“你知道吗,你的教育方式、你的教育方式、你的教育方式...是有问题的。”
然后她迅速蹲下,把自己抱成一团。
“你说什么呢?什么叫我有问题?我把你喂养大,我还有错了!啊?”王小红久违的愤怒突然升级,让电话这头的李叶茴全身毛孔打开。她觉得冷,便把自己缩得更紧。
“我从小...”李叶茴眼泪开始止不住地流淌,“我从小,在别人面前说话,你都不让我讲。你让我向我爸爸要钱,我很难受的...我也有尊严的。叔叔从小也爱讽刺我,他喜欢拿我跟别人对比...让我很没有尊严。”李叶茴语无伦次,蹲在地上哭得像个水球。
“叔叔对你多好啊。我从小拼命把你拉扯大,管你爸要点钱怎么了?就知道剥削我对吗?”
“可是我那时候是个小学生啊!”
“小学生怎么了?不能有底气了吗?”
王小红根本就没听明白李叶茴的言下之意。
李叶茴,别放弃沟通,你要讲明白,你只有一个妈。
王小红却挂断电话。李叶茴发信息追问,自己已被拉黑。
那晚跑步时,袁野说李叶茴的冲劲让他年轻许多。
“你才多大?”李叶茴翻个白眼。
“其实大四时,大家就学会认清现实了。你的学长姐们满怀激情地找工作,却又垂头丧气地回来。就算你明白自己,明白世界,但是世界不明白你。没那么容易的。这路一难走,人就学会妥协,妥协着、妥协着,人就懒得折腾了。”
懒得折腾?李叶茴想象不出这种状态。
“上班后呢,”袁野接着说,“老板让我做重复无趣的事情,没有成长空间、也没有什么贡献。这才明白其实曾经是空欢喜一场。本想着按部就班过下去,可是你出现了,卖坚果啊、马拉松啊,都是毫不犹豫就去做,也带着我一起改变。挺感谢你的。”
李叶茴无精打采。王小红还未同意她的好友请求。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跑步让她身体素质越来越好。袁野的存在,也像一面镜子,让李叶茴看清自己的不足:不够果断。不会放弃。
袁野一开始也迷茫,当他们探讨许久人生的意义后,他意识到相比于改变世界、他更渴望个人成长和幸福人生。袁野辞职了,正四处找工作:“我现在全职跟你跑步。”
“别逗了。我妈不理我了。我被拉黑了。”李叶茴唉声叹气,却又像活鱼一样蹦起来:“你说,她怎么就不能理解我一下呢?她从不聆听我的心声,总觉得对我了若指掌!我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袁野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还不是你惯的。之前没胆量做改变、现在就要吃加倍努力才能挽回。”
虽然可气,此话在理。
李叶茴每天坚持给老妈一封邮件,因为时间有限,所以就三句:
妈,瞒住你关于我的生活很简单,但我不想。
因为小时候答应过你,我们是朋友,没有秘密。
我爱你,从未改过,只是我长大了,真的长大了。
第十天,王小红接受了好友请求。李叶茴还没认怂,王小红就主动打了电话:“妈妈有错。”
王小红花了十天想明白过去十多年的点滴。她回想起每次情绪失控时,那个陪伴左右的小身影、那只握住她的小手、那满是心疼的脸。这小人逐渐长大,时胖时瘦,却不知为何很少微笑,一定性情古怪,入了社会还了得?要好好改造。
这改造可以是辱骂、可以是抽打,越刻骨铭心越好。可是为何被吊着打、拖在学校门口被吼叫,这小人依旧沉默不语?她爱哭,太脆弱,也不懂事,自理能力差,不会社交...为什么我说停,她就停;我说闭嘴,她就闭嘴?果真没主见。
想到这,王小红哭了。原来没眼泪,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自己的泪有人帮忙流了。
那冬天帮自己暖被子的小身子、那帮我抚平眉间褶皱的小手、那总是擒着眼泪和恐惧的小脸。
王小红后知后觉:二十年来,原来是自己被女儿宠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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