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民,却也有一份很正规的职业——校长。我读三年级的时候,父亲开始在我们的村小做校长,并成了我的老师,教我数学。父亲从不打骂学生,甚至从来都不生气。从来不生气的老师成了稀罕物,班上的男同学对父亲充满了好奇,并不断地试探父亲的底线,父亲还是不生气,也从不找家长,只是常在课堂上提问他们,下课在教室外面遇见了也随时提问。下课时被问到比上课时被问到可怕多了——自家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很可能就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答不上来真是糗到家了。不过,慢慢地,大家发现被问到了也没什么,因为父亲从来不会让我们感到难堪,答不上来的时候会引导我们回答,或者让别的同学帮忙答出来,答对了还有可能得到奖赏——跟父亲打一场篮球或到沙池里进行跳远比赛——这可是极为有趣好玩儿的事。渐渐地,父亲身后多了一帮小跟班,小跟班会问数学题,也问别的。有一次,我听到有一个家伙竟然跟父亲聊起了梦想!他们竟然都聊上这么高级的话题了,我真是羡慕嫉妒恨哪!父亲的数学课有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以前的老师最喜欢问的是“答案是什么?”父亲最喜欢问的是“说说你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相比于只说出答案,太高深了!每当父亲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很多举起的手会立马放下。父亲也不恼,只说:“再想想。”当他看到有一只没放下的或是重新举起的手时,便会很高兴地请手的主人来回答。不管说得好不好,父亲都会说好,还会适时地帮对方引路:“已知……要求的是……根据……所以……”慢慢地,有几只手在父亲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也不放下了。父亲除了叫举手的,也叫只顾说小话不举手的。他们站起来各种扭捏,在父亲的一番启而不发问而无果之后,都已筋疲力尽,无力继续捣蛋。渐渐地,我们上父亲的课比上任何老师的课都守纪律。父亲还特别喜欢夸他的学生。课上,对于答得好的同学,他会说:“你的想法挺特别。”“这个思路不错。”对于答得不好的同学,他会说:“慢慢来,很靠近了。”“你可以这样说……”课下,父亲爱夸某个具体的学生。“这小子敢想。”“把心收一收,后劲大。”“这孩子心细,习惯好。”“她的字是好字。”父亲有时当着学生面夸,有时在隔壁班老师面前夸,有时在家长面前夸。有些夸奖刚好被我听到了,我便会转告给被夸的人听。被夸的人听了,那一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一副神采奕奕、闪闪发光的样子。我总记得父亲那次狼狈不堪的样子。那天,父亲骑着摩托车刚出门不过五分钟就又折回来了,浑身泥泞,右手的虎口裂开了一道很长很深的口子,血不断往外涌。我吓坏了,问父亲怎么了,父亲顾不上回答我,龇着牙去找红药水。一阵忙乱之后,父亲的血才止住了。许是疼痛难耐,父亲没有急着去清洗身上的泥巴,而是点燃了一支烟,坐在门槛上。我坐在父亲身旁,父亲才说:“拐弯下坡时你水叔的儿子骑个摩托车冲过来,路太窄了,怕撞到他,就冲到田里去了。”路和田有着一米多高的落差呢,父亲这是飞车呢!“还好,刚刚下了大雨,田里的泥都是软的。”父亲又说。我突然想起什么,叫道:“他比我还小呢,小毛孩儿开什么摩托车?”父亲吐了一口烟:“他就是小,看到我的车来了就慌了。”我不想听父亲替他辩解,从那么高的地方冲下去,万一……我很愤怒,又心疼又后怕。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号叫声,水叔正拖着他的儿子阿飘往我家走来。父亲赶紧迎上去,水叔看到父亲狼狈的样子,转身狠狠地拍了一下阿飘的脑袋,吼道:“臭小子,看看你做的好事!”阿飘大气不敢出,脸憋得通红。父亲说:“我没事了,别把孩子吓着了。”水叔抬手还想打,父亲把阿飘拉过来护在身后:“别打了,细蛮仔哪有不犯错的。”阿飘哭了,说:“李老师,我错了。”这声“老师”一出,水叔不再言语了,在老师面前,庄稼汉不敢放肆。阿飘真是聪明。父亲伸手摸摸阿飘的头,说:“没事了,有些事现在可以做,有些事还是长大一点儿再做比较好。”阿飘点点头。母亲回来后,我把这件事说给母亲听。母亲说:“你爸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人是指怎样的人,我不太明白,我只知道成年后的阿飘每次从外地回来都会到我家跟父亲坐聊半天。父亲离开人间的第一个春节,家里来了很多拨后生。他们坐在我家的客厅里,跟母亲聊父亲的事。一群人忆往事时,父亲就在墙上看着,慈眉善目,微笑不语,好像觉得每个人都说得很好,在想着要怎么夸他的学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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