厩里有一匹小马。
它伏在槽上,慢慢地咀嚼着肥美的水草和精致的细料。马场在一片草原上,不大,但位置极佳,水草丰美。围栏里有几匹健硕的高头大马,慢悠悠地踩在草地上,不时低头吃几口青草。
马场的主人经常陪着远道来的买家到厩里选马,每次被挑中的大抵是最高大漂亮的一匹。不知道多少日子里,小马总是在静静地咀嚼着食物,其间一匹匹卖出的马被牵出围栏,牵向围栏外面广阔的草原,又消失在更广阔的天边。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这片马场已经被啃食得见了地皮,场主照例带着剩下的马群迁到暖坡的另一片草场去。
那是小马第一次走出围栏。
它一路小跑在马群的最前面,不时向四周张望,几次差点跑进旁边的野林,而每次都在转头的瞬间被场主用鞭子赶回马群。
在新的草场上,小马仍旧每天安静地吃着青草和饲料。马群度过了草原最难耐的冬天,春天随着新年的第一位买主一起到来。
买主由马场主人陪着在马厩外面兜了一圈,最后在小马面前站定,目光复杂地闪烁着。场主笑了笑,伸出手指,抖了抖袖子遮住,与买家议价。
小马被牵出了围栏。
越野赛马的场地修在一片丘陵地带。小马的主人喜欢在靴子上系上马刺,每次训练或比赛,都用靴后跟狠狠地踢它的肚子,手中的赛鞭也总是不停地抽动着。人群惊讶地看着小马在面前风驰电掣而过,然后高声喝彩与欢呼。场下,有人渐渐频繁地将巨额的赌注押在它的身上。小马上场时不再局促不安地踢蹬,而学会了在喝彩声中高昂着头。每次冲过终点,它会在欢呼声中继续狂奔,这时主人不再踢它,也不再挥动赛鞭,而它的速度丝毫也不减慢。
大赛结束的那天晚上,主人带着妻儿来到马厩。四岁的小主人吵着要骑马,主人无奈地抱着他一起坐到小马的背上,小主人兴奋地不停踢打小马,撕扯着它火红色的鬃毛。
主人注视着孩子的动作,一边对妻子说:“不是我不让他骑,这马是的卢马,妨主,骑了怕对孩子不好。”
伯乐《相马经》有言:“马白额入口至齿者,名曰榆雁,一名的卢。奴乘客死,主乘弃世,凶马也。”
孩子不知是否听懂了父亲的话,握起小拳头一下下敲着小马的头,口中不停地叫喊:“打你,打你。”
主人笑了笑,张开大手握住孩子的小手,一起砸在小马的头上。又扭头对妻子说:“当初买它也就是因为的卢跑得快,现在比赛完了,回头把它卖了。”
孩子还在捶打着小马的额头,小马突然嘶吼一声,人立而起,将背上两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主人从地上爬起来,将怀里嚎啕大哭的孩子交给妻子,抄起旁边的马鞭狠狠地抽在小马的身上,用靴子踢它柔软的下腹,同时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小马发出低低的鼻息声,一动不动地昂头站着。
深夜时分,赛场周围人声阒寂,月光静静地勾勒出这片丘陵明明暗暗的剪影。马厩里,有一双晶亮晶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方。忽然,那双眼睛眨了眨。
小马慢慢地走出马厩,走到围栏边,一跃而过。它慢慢地转头,看了看白天时繁华喧闹的赛道,继而头也不回地向远方跑去。
在杳无人烟的草原上,一匹马不顾一切地狂奔,背上背着一副鞍鞯。
遇到干净的溪流,它会停下来尽情地喝水;遇到肥美的青草,它会尽力地咀嚼。在此之后,它可能连续几天找不到食物。它躲避了猎豹的袭击,绕开了狮群的视线,在饥饿、警惕与不断的狂奔中变得异常消瘦,却异常强健。
当小马不得不停在那条大江边时,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凝视着对岸,直到斜阳将远处的江水染成了波光粼粼的锦缎。
它垂头、转身,慢慢向原路返回。
它又突然停住,昂首转身,面对着前方的大江。
路旁的小径里,有野猫跳起的身影,和老鼠绝望的“吱吱”声。小马转头瞥了一眼,又很快地转回来,专注地凝望着前方。
它开始用后蹄慢慢地蹬地,然后奋起狂奔,向对岸全力起跳。
那一瞬间,有一滴泪从它的眼中滑落,融进江水里,扩散成鲜血的颜色。
那一瞬间,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辉,深深地沉进江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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