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医生

听我婆婆说，燕医生原先是在我们这个村子的诊所里当医生的，后来，镇上的医院请他过去坐诊，才又搬到镇上。

我自幼体弱多病，与医生们很是有缘，但燕医生是这许多医生里面唯一不主张我吃药的人。

我第一次去见他，是我婆婆陪着我去的。他看起来大概有六十岁左右，头发和胡须都剪得很短，看起来很精神。他给人看病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怜悯的神色，这种神情，像极了我最敬爱的席老师，让我一时有些恍惚。

“今天早上吃了几碗饭？”终于轮到我了，他问我。

“我早上没什么胃口，只吃了一点点。”我看了看我婆婆，其实那时我有点不习惯婆婆家的饭菜，按我喜欢的做了婆婆又吃不惯，所以只好迁就。可是一迁就，就迁就出了毛病，一侧乳房总是隐隐作痛。

他给我把脉，又问我怀里抱着的孩子多大了，问他吃饭吃得好不好。我说他老是喜欢感冒发烧，每次都把我吓得半死。

他说，“孩子大一点就好了。”

“哦，那我的身体……”

“没什么毛病，回去多吃点饭。”他收回了把脉的手，微笑地看着我。

“可是，可是为什么会痛呢？”

“肝气郁结啊！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家里没有的就让你婆婆去买。”他侧过头去看看我婆婆，“你婆婆节省了一辈子，正好也可以吃点好的补补身体。”

婆婆笑了笑，“比起以前没饭吃的时候，如今天天都是好日子。”

我觉得他好像不相信我有病，于是从袋里拿出医院的检查结果和医生处方，他仔细地看了看，“乳腺增生不就是肝气郁结么？”

“真的不用吃药？可是会痛啊……”我一时有些急了。

“孩子还在吃奶么？多让他吃几次奶就好了。”

“可是，他已经断奶了……”我低下头去。

“那就给你开个单子，是药三分毒，年纪轻轻的，开心一些，什么都好了！”

我看着他写药方，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写好药方，看看我，又问:“你睡眠不好么？”

“嗯，有时醒了就睡不着了……”

“怎么？你老公不在家里就睡不着？”他突然开起了玩笑，真有点为老不尊啊！

“啊？怎么会……有时孩子会哭嘛！有时操心他要拉尿……”我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不是有纸尿裤么？”

“可是……可是他们说纸尿裤用多了上火。”我婆婆听人说，纸尿裤用多了会丧失生育能力，不让我用。

“那纸尿裤造出来做什么的？不要听别人怎么说。孩子睡得好，大脑发育得也好，抵抗力也会好些。”他的一番话，让我受用，婆婆也没再说什么。

“我加了一味夜交藤，一味穿心莲，如果实在是瞌睡，就少喝点。”

“哦，好。”我接过药方，看了看，他的字写得潇洒随意，难得的好识别。

药房的药出奇的贵，这么平常的药，我估计一副大概十多块吧，药房却要四十多，我暗暗吃了一惊，也没说什么。拿了药之后去向他道了谢，他起身出来送我们，倒让我有点受宠若惊。

五副药吃完，药效是有的，睡眠和食欲也有好转，但一侧乳房还是隐隐作痛。我不急，再去抓药，婆婆却有些不高兴了。

于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去，他见到我有点意外，“还没好么？”

“还是会疼……”

他伸出手来给我拿脉，难得的沉默。

“唔，不急，我给你换几味狠药，你连续吃一个月，估计就好了。”

他写好方子递给我，我好奇地看了看，“蒲公英啊，算什么狠药？”

“蒲公英也是极好的，又容易找到。”他笑着说，又问起我夫君的薪水。

“你把孩子给你婆婆带，你去找你老公。”

“啊！不行的，我婆婆她眼睛不怎么好。”

“眼睛不好不一样也要吃饭吗？只要她有饭吃，就饿不到他的。”他有些怜悯地看向我，仿佛看到了我的处境艰难。

“我今天带的钱不够，可以先点五副吗？”

“我给你再抄一份方子，你到村里的药店买药就好了，带着孩子跑来跑去不方便。”他说着，开始写药方。

我一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听婆婆说，他住在医院旁边的商铺里，要自己买菜做饭，晚上去厕所的话还要到医院里的住院部去。他在这里坐诊，薪水一定是和中药房的收入挂钩的，他却让我去村里的诊所买药。

我坚持在那里买了药，他把我送到路边坐车，“路上小心点，扒手多。”他突然叮嘱我一句。

我吃了一个月的药，身体渐渐好转，夫君的工作稳定下来，租到一户民宅的三楼，把我母亲也接过来小住。

我的身体好了，孩子的身体却越来越糟，几乎每月都要打针住院，我带着他到处求医问药，吃够了苦头。后来有一次，孩子得了“手足口病”，在医院里住了十多天也不好，儿科主任建议我们办理转院手续，说可以试试中药。

我夫君向来不信中药这一套，总觉得有点忽悠人，我坚持要去找燕医生，他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于是就去了。

燕医生仔细瞧了病历，又把孩子抱过去仔细瞧了瞧，眼睛，舌头，手，腹部，后背，四肢……

“毒气，热毒攻出来了就好了，你不用那么忧的。”他看着我说，我那时好多天没怎么睡觉了，样子一定很憔悴。

他写好病历，递给我夫君去抓药，“孩子一天两天又长不大，急不得，以后让他多在外面跑，不要舍不得，整天抱在手上。他运动得多，吃饭就吃得好……”

我仔细听着，心里满是感激。

他的药很快见效，吃完第一副，孩子退烧了，吃完第三副，手上和脚上的那些小泡泡结痂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渐渐地，一旦遇上什么病痛，我都喜欢去找燕医生。

大宝还得过一次很严重的病，全身多发性淋巴结肿大，到几家医院看过，还去找过市里远近闻名的雷医生，都没有疗效。于是带着他回乡里找燕医生，干脆书也不读了。

吃了一个月的中药，孩子腋下和脖子后面的淋巴结始终不消。

“我用的都是狠药，还是不好，那就不吃药吧，药的毒气重，反而还伤他身体。让他多吃点有营养的，瘦肉，排骨汤，鸡肉，鸭肉都是极好的，多补补，免疫力一好，自然就好了。”

我急得要哭了，他说，“你相信我一回，他没事的，只要能吃能睡，那就没事。”

于是，我照他说的做，在乡里生活了一个多月，后来又回到父母那边，心里想着万一不好还可以去找哥哥想想办法。

几个月后，孩子慢慢好了，只有腹部的那一处淋巴结，一紧张害怕或是坐车就会痛。

当然，我知道，急不得的，身体需要慢慢调理。

我每次怀孕初期都会出血，怀小宝时毫不知情，刚好恰逢春节期间，每日在厨房一忙就是一整天。有一天腹痛得厉害，于是去了镇上的医院，春霞姐姐的大姐是那里的妇产科主任，那日她有台手术，我去的时候她刚好进了手术室。

我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出来，只好去找燕医生。他给我把脉，开的是活血化瘀的药。大过年的，我让夫君给他买了些水果，“这是做什么，我又没牙齿。”他故意开玩笑说。

“你不吃就给别人吃吧！”我说，我之前见过好几次，见他拿水果哄小朋友。

我吃了他的药，出的血由黑色变成鲜红色，肚子还是痛，“我们回市里吧？”夫君也觉得不妙，想带我去大医院检查。

“你都是第二胎了，自己怀孕都不知道吗？先去做个B超吧，万一不行就流掉。”被医生一阵数落，心里凉了半截。

然后，做了一大堆检查，再回到主任医师那里，“这样，保胎的药我照开，还有补钙的，补锌的，补维生素的，叶酸——你自己去社区卫生服务站领……如果哪里不舒服就来做手术吧！你都出了这么多血了，怕也很难保得住。”

花了几千块，做了一堆检查，提回来一堆药，却得到一句很难保住的话。我躺在床上，默默流泪。

我下定了决心要保住这个孩子，但我必须去见一见燕医生，我想去看看那个药方。

他仔细找了找，找到那个方子递给我，我仔细瞧了一遍，没有红花，没有川芎和山楂，“你知道我怀孕？”我有些疑惑。

“我哪里看得出来？只是用药谨慎了一点。”

哦，对了，那日我告诉过他我去过妇产科。

“那这些药对孩子怕是……”

“不怕，中药怕什么，会化解。”他打断我的话说。

“可是，我出了那么多血，那些器官那些神经会不会流掉了？”

他翻了翻白眼，“三个月都还未必能成形，你才刚怀上，不怕的。”

他的话，让我仿佛吃了一粒定心丸，我突然就轻松下来。

可是，接下来的妊娠反应又让我吃够了苦头，没有食欲，什么都不想吃，再后来又只想吃酸的……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我又开始咳嗽，咳了一个月也不好，去找燕医生，他说，“我给你开点药，少食多餐，熬药的时候削点苹果或梨子放进去，缓缓药性。”

我点点头，他又看向我的夫君，“不要舍不得花钱，多买点有营养的给她补身体。”

回去之后，夫君每天都去水库下网捕鱼虾，他同事抓了一条蛇送我补身体，还送了一筐枇杷，食堂的阿姨又帮着买鸡买蛋，连他的领导也开车送了些水果过来。……这么多有营养的东西吃下去，咳嗽止住了，胃却一直不好，东西一吃下去就裹在那里，总是不消化，睡觉也时常是半躺着。

后来又开始咳嗽，又去找燕医生，恰好他有事不在。去市里的医院，医生建议我输液治疗，说咳嗽必须消炎。

沒办法，我自己照着燕医生上次的药方配了几味药，发给哥哥看，他斟酌再三，又添了两味药，我还是按着自己的方子去拿了药，断断续续吃完一副，居然就好了。

后来，小宝出生了，我终日围着两个孩子忙碌，无论去哪里都难以成行。镇上的医院也划到了风景区里，想去那里要绕上好远的路，实在是太难了…

那日在打给婆婆的电话里，我听说燕医生已离开医院，回到他原先住的村子里去了，那是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名。我想，往后余生，恐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心里一时感到很难过。回想从认识他至今，已整整十年了！今日写下这篇文章，略表我的感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