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窑主果然没食言，请我们大吃了一顿辣条。
到了午饭，俞年又带我上二楼食堂，找昨天订下的饭。果然已经摆在桌子上，一口锅三个碗，上面签着他的名字。我们揭开保鲜膜，面对面地坐在这里。我笑说：“今天也当一回阔人了，可以拿大碗吃人民币。”
“你别太得瑟，那人嫌你买得不够呢。下次好歹不准你付钱，逼你买他的肉，看你怎么办。”
“怎么办——这么说，你还打算有下次了？”
“我想好啦。一周六天，十二顿饭，哪天的老师喜欢拖课，我们是知道的。只要提前一天订好，就不怕再排队了。”
“哈哈，你也是鬼才。”
我们才吃了一会儿，桌子那头就来了人。竟然又是袁滚滚。他这次非但没和锅盖头沈尧台在一起，甚至没和他表哥袁伟业在一起，而又换了几个叽叽喳喳的男生。他身边的人似乎总是不断换着而且随叫随到的，他自在得像个天天在后宫翻牌子的皇帝。
袁滚滚好像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一坐下就大谈他二模考试数学考得如何好。连他对面的人都渐渐开始厌烦。我很想说他两句，俞年却在桌底下悄悄地掐我的手，我便没有动。不一会儿，袁滚滚已经扒完饭，一边笑眯眯地讲话一边站起来，自己走掉了。我们才松了一口气。
俞年说：“二楼虽然菜好，讨厌的人也很多。”
我开玩笑：“下次我拎一个书包来吧，往那边位子上一扔，保证没人敢坐。”他倒相信了，说这法子妙。
我们吃着菜讲着话，话到一半他突然用筷子夹起一块肉，仔细地看起来，然后放到了我的一个空碗里。我以为是给我的，要抄起来送进嘴。俞年慌了，叫我吐出来，我却已经咽了下去了。
我抹着嘴说，“这是什么肉，烧得这么硬？”
他哭笑不得：“这不是给你的。是生姜。”
“啊！我还以为你可怜我没荤菜，要赏我肉吃呢。”
“鬼才赏你肉吃……以后我没有叫你吃，你就不要吃，懂吗？”
我没有回答，看着他的身上说道，“你衣服沾了东西了！”
他低下头去，看见胸前不知什么时候有了一滩肉汤，果冻一样堆在那里，正在慢慢渗进胸口。他叫我快拿纸，我却没有纸。我们只能瞧着汤一点点渗下去干下去，成了一块难看的暗斑。我说：“对不起，这次没有新校服能换给你了。”我心里太难受了，如果我能把书包里的纸拎过来，就不至于这样的。
回去以后，我陪他去厕所搓校服，他搓累了又递给我搓，好容易才把颜色搓得淡了些。俞年说：“回家再洗洗，应该洗得干净。”就把衣服展开来，高高地挂在窗户上。
那天晚饭开始，我决定背起了我的书包和纸，从此以蜗牛的形象示人。这事对于我同学倒很奇怪，他们说：“达万奇，你成了乌龟了，缩到壳子里去了。”可我不在意做乌龟。我只想在这最后的日子里好好陪着俞年。
学校紧锣密鼓地只复习了一轮，作业的量也加到最大，于是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模考来了。这次是全靖炀镇的初中考同一张考卷，我们的分数会被送出去，和我们分别一年的老同学去比。就是这么一个重要的节骨眼上，考题却在意外中泄出了：原因是时间没有问清，靖中比全市晚考了一天。
考前的那一晚，我碰巧上网看了看，发现铺天盖地都是考题的照片。我没有忍住，点进数学最后一题，花半小时演算了一遍。第二天一发卷就往后看，真的是这题，我心怦怦地跳着写完了。但是收卷以后总觉得不舒服，感觉像有数不清的小虫子在啃我的头皮；当天中午，这种不舒服已经达到极点，我就忍不住和俞年说：
“告诉你件事……我作弊了，我昨天就看过题目了……”
“什么题目？哪一道题目？”
“数学最后一题，一道十分的那个。”
他的脖颈和圆下巴微红起来，半睁着眼睛瞪着我，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的模样。他说，“你好丢脸！”
“我是无意的……”
“胡说，你给我站出去。”
我低了头，灰溜溜地往外走。走到一半他又叫住我说，“你给我回来。”我就又坐回来。
他翘起腿，气哼哼地想了想，拿起笔写了张纸条扔过来：
下午的英语你去故意写错十分。不然，我就告老师了。
我把纸揉成一团，说：“俞年，你是变态吗，你……”但我看见他满脸写着认真，有些话竟说不出来，咽回肚里去了。
结果是英语老师被我气死了，我所有的单词都故意拼错了一个字母。她横看竖看都觉得我要造反，于是天天喊我上黑板，在全班面前默写。但我一时也接受了所有同学敬畏的眼光。他们以为我“不满于周末的上课，决心与学校玉石俱焚”。
等到我说出作弊这段原委，他们的眼光却越发敬意，说我太有良心。而我却很没脸：我同桌正在一边看着我笑呢。我想我自己原是没有良心的，我的良心名叫俞年。
终于等到自由复习，被关在教室里自习了三天。考前那一晚，我还在认真地研读化学书，书上每一页都有个大大的“俞年”。——说起来还是上学期写上去的，我由于懒竟一直没有擦。然而这时我们语文老师冲进来，他把电脑往讲台上一拍，大步流星地走过，把我叫进走廊里去了。
我还以为他要盘问作弊的事，谁知道却说，“明天的作文不要写太深，知道吗？”
我一时懵了，摇了两下子头。老师又解释道，“万木，你的文章情节长，主题又复杂，初中老师批不来的；明天是中考，你稍微压着点，初中作文怎么写你就怎么写，一人一事一中心，明白没有？”
听到这儿我忍不住笑起来，却突然生出一股被理解的感激。我说，“明白了。”
那年六月下了一场暴雨，下完了中考也像个屁一样考完了。
于是分别的季节来了。我们以前初中的同学开了毕业典礼，女生一个个把眼睛哭成了桃子。大雨一连下了好多天，连毕业照都是站在雨里拍的。然而，就算是赶回那个告别一年的旧学校，和他们一起挤在台子上照相的时候，我的心里也没有一点波澜，我的根已经从这里拔走了。当他们在一轮又一轮地狂补狂复习，他们在操场上跑圈喊口号，这时的我却龟缩在靖炀楼最低一层里，默默地读着高中必修一。我们过的这一年不叫初三,这一年没有拼没有血没有汗，有的只是孤独的我们和窗外那个孤独的白银山。
我不再是他们的一员了。我将会有我自己悼念的东西，我会想初二暑假的军训，会想运动会上的那盘飞行棋，会想我的课本剧和烟雾弹，会想那张去往灵界的车票，会想画下的每一期板报和投下的每一篇作文，会想我身旁翘着腿的那个圆下巴的俞年。
如果有缘分的话，我真想再和他做一次同桌。可是初三确实是过去了，像个屁一样没了。唯一的证明就是一张录取通知书；至于中考，网上只显示没考过，连分数都查不到。
我永远无法知道我那篇故意写坏的作文得了多少分，后来也再没有上过那位语文老师的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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