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将饮，有女乐数十辈，皆执所习于舞筵。有俳优扬言曰：“皤皤美女，唱‘公无渡河’歌。”其词曰：“浊波扬扬兮凝晓雾，公无渡河兮公竟渡。风号水激兮呼不闻，提衣看入兮中流去。浪排衣兮随步没，沈尸深入兮蛟螭窟。蛟螭尽醉兮君血干，推出黄沙兮泛君骨。当时君死兮妾何适，遂就波澜兮合魂魄。愿持精卫衔石心，穷取河源塞泉脉。”歌竟，俳优复扬言：“谢秋娘舞采桑曲。”凡十余叠，曲韵哀怨。舞未竟，外有宣言：“申徒先生从河上来，徐处士与鸱夷君自海滨至。”乃随导而入。江溪湘湖礼接甚厚。屈大夫曰：“子非蹈瓮抱石抉眼之徒与？”对曰：“然。”屈曰：“余得朋矣。”于是朱弦雅张，清管徐奏。酌瑶觥，飞玉觞。陆海珍味，靡不瑧极。
舞竟，俳优又扬言：“曹娥唱怨江波。”凡五叠，琛所记者唯三。其词云：“悲风淅淅兮波绵绵，芦花万里兮凝苍烟。虬螭窟宅兮渊且玄，排波叠浪兮沈我天。所覆不全兮身宁全？溢眸恨血兮徒涟涟。誓将柔荑抉锯牙之啄，空水府而藏其腥涎。青娥翠黛兮沈江壖，碧云斜月兮空婵娟，吞声饮慨兮语无力，徒扬哀怨兮登歌筵。”歌竟，四座为之惨容。江神把酒，太湖神起舞作歌曰：“白露漙兮西风高，碧波万里兮翻洪涛。莫言天下至柔者，载舟覆舟皆我曹。”江神倾杯，起舞作歌曰：“君不见夜来渡口拥千艘，中载万姓之脂膏，当楼船泛泛于叠浪，恨珠贝又轻于鸿毛。又不见潮来津亭维一舠，中有一士青其袍。赴宰邑之良日，任波吼而风号。是知溺名溺利者，不免为水府之腥臊。”湘王持杯，霅溪神歌曰：“山势萦回水脉分，水光山色翠连云。四时尽入诗人咏，役杀吴兴柳使君。”酒至溪神，湘王歌曰：“渺渺烟波接九嶷，几人经此泣江篱。年年绿水青山色，不改重华南狩时。”
于是范相国献境会夜宴诗曰：“浪阔波澄秋气凉，沈沈水殿夜初长。自怜休退五湖客，何幸追陪百谷王？香袅碧云飘几席，觥飞白玉滟椒浆。酒酣独泛扁舟去，笑入琴高不死乡。”徐衍处士献境会夜宴并简范诗曰：“珠光龙耀火燑燑，夜接朝云宴渚宫。风管清吹凄极浦，朱弦闲奏冷秋空。论心幸遇同归友，揣分惭无辅佐功。云雨各飞真境后，不堪波上起悲风。”屈大夫左持杯，右击盘，朗朗作歌曰：“凤骞骞以降瑞兮，患山鸡之杂飞。玉温温以呈器兮，因碔砆之争辉。当侯门之四辟兮，墐嘉谟之重扉。既瑞器而无庸兮，宜昏暗之相微。徒刳石以为舟兮，顾沿流而志违。将刻木而作羽兮，与腾超之理非。矜孑孑于空阔兮，靡群援之可依。血淋淋而滂流兮，顾江鱼之腹而将归。西风萧萧兮江水悠悠，白芷芳歇兮江篱秋。日晼晼兮川云收，棹四起兮悲风幽。羁魂汩没兮我名永浮，碧波虽涸兮厥誉长流。向使甘言顺行于曩昔，岂今日居君王之座头？是知贪名徇禄而随世磨灭者，虽正寝而死兮无得与吾俦。当鼎足之嘉会兮，获周旋于君侯。雕盘玉豆兮罗珍羞，金巵琼斝兮方献酬。敢写心兮歌一曲，无诮余持杯以淹留。”
申屠先生献境会夜宴诗曰：“行殿秋未晚，水宫风初凉。谁言此中夜，得接朝宗行。灵鼍振冬冬，神龙耀煌煌。红楼压波起，翠幄连云张。玉箫冷吟秋，瑶瑟清含商。贤瑧江湖叟，贵列川渎王。谅予衰俗人，无能振颓纲。分辞皆乱世，乐寐蛟螭乡。栖迟幽岛间，几见波成桑。尔来尽流俗，难与倾壶觞。今日登华筵，稍觉神扬扬。方欢沧浪侣，遽恐白日光。海人瑞锦前，岂敢言文章。聊歌灵境会，此会诚难忘。”鸱夷君衔杯作歌曰：“云集大野兮血液汹汹，玄黄交战兮吴无全垄。既霸业之将坠，宜嘉谟之不从。国步颠蹶兮吾道遘凶。处鸱夷之大困，入渊泉之九重。上帝愍余之非辜兮，俾大江鼓怒其冤踪。所以鞭浪山崦疾驱波岳，亦粗足展余拂郁之心胸。当灵境之良宴兮，谬尊祖之相容。击箫鼓兮撞歌钟，吴讴越舞兮欢未极，遽军城晓鼓之鼕鼕。愿保上善之柔德，何行乐之地兮难相逢？”
歌终，霅郡城楼早鼓绝，洞庭山寺晨钟鸣。而飘风勃兴，玄云四起。波间车马音犹合沓，顷之，无所见。曙色既分，巨龟复延首于中流，顾眄琛而去。
范蠡正要喝酒，有几十个女乐，都拿着所擅长的乐器，站在舞台上。有个报幕人说：“下个节目，是白发美女唱《公无渡河》歌（因以死于河中的老者妻子身份唱，故称白发美女）。”歌词是：“浊浪滚滚啊，晓露未干，叫你不要过河啊，你还是要过河。风高浪急，喊你也听不见，看你提着衣服就进了河中间。浪头打来，冲走了你的衣服，淹没了你，你尸体沉入了蛟龙窟。蛟龙喝干了你的血，把你尸首推到水面。你死了我怎么办，只好跳进波涛与你为伴。我愿用精卫衔石填海的决心，一定要找到河源，塞住泉眼。”
（据《古今注》：“朝鲜津卒霍里子高晨起刺船，有一白首狂夫，披发提壶，乱流而渡。其妻随而止之，不及，遂堕河而死。妻援箜篌而鼓之，作《公无渡河》之曲。曲终，亦投河而死。”歌词是：“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
唱完后，报幕人又出来说：“下面是谢秋娘舞蹈《采桑曲》。”曲子有十来折，曲韵哀伤叹怨。舞还没跳完，外面有人高喊：“申徒先生从黄河来，徐处士与鸱夷君从海边来。”随即就见他们被引导进来。江、溪、湘、湖四神用很隆重的礼仪接待了他们。屈原说：“你们就是跳入瓮中，抱着石头，挖掉双眼的人？”回答说：“是。”屈原说：“我有同伴了。”于是弦管齐奏，觥筹交错。山珍海味，极其美味。
（谢秋娘是唐宰相李德裕的歌姬。但后面的《采桑曲》是古曲，与谢秋娘没什么关系。申徒先生指申徒狄，殷末人，见纣王失政，天下将乱，故蹈瓮自沉于渊。徐处士指徐衍，周末人，负石沉海而死。鸱夷君指伍子胥，被夫差赐死后，尸首被装入鸱夷皮中，浮于江上。他临时死要求挖出双眼悬在城墙上，以观越军攻入吴城。）
舞跳完后，报幕人又出来说：“下面是曹娥唱《怨江波》。”歌一共五节，蒋琛只记住了三节。歌词说：“凄风惨惨，波涛绵绵，芦花飘飘，如凝烟。蛟龙窟水深又黑，波涛翻腾，淹没了我的爹。父既不在我又怎能苟全？血泪横流，眼眶不干。立誓用手拔去水怪的獠牙，让水府里的水怪都躲藏起来。青春女子沉尸江边，可惜了斜月映照碧云的姣好风月。我怀着愤恨无力说话，只好在歌筵上发泄我的哀怨。”歌唱完后，满座之人都为之悲伤。
（曹娥是东汉人，父溺死江中，不得尸。娥时年十四，投江而死，后负父尸而出。）
松江神举起酒杯，太湖神起舞作歌，唱道：“白露覆野，西风紧急。碧波万里浪滔滔。不要说水是天下最柔软的东西，载舟覆舟的还都是我们。”松江神喝完杯中酒后，也起舞作歌，唱道：“君不见，昨晚渡口还有上千条船，船上装的都是民脂民膏。当楼船在大浪中翻沉了，那些珠玉珍宝没入水中又轻如鸿毛。又不见，潮来渡口亭上系的那只船，其中有个穿青袍的书生。今天是他赴任县令的好日子，也就顾不上风急浪又高。由此可知沉溺名利者，难免落个淹死鬼的下场。”
湘江神也举起酒杯，霅溪神唱道：“山势迂回环绕，水脉亦被分开，水光山色，青翠连绵直接远方的云天。四时美景，尽入诗人华章，如此美景可忙坏了吴兴的柳刺史。”酒传到霅溪神手上，湘水神唱道：“烟波渺渺，远眺九嶷山，经过这里的人都对着江篱哭泣。绿水青山年年景色如故，就和当年重华南狩时一样。”
（九嶷山，传说中舜南巡死去并葬于此。江篱亦作江离，《离骚》“扈江离与薜芷兮”，是一种香草，盛产于湖南。九嶷一带为贬官之地，故曰泣江篱。重华为舜名，一说为舜的谥号。）
然后范蠡也献了首聚会夜宴的诗，诗说：“水清波静，秋风渐凉，那水殿里沉沉入梦的人，也发觉夜色渐长。想我不过是隐退五湖的闲散之人，却何等幸运能陪伴各位大王！香气袅袅如云烟在案间席上飘荡，酒杯中泛着美酒的潋滟波光。酒酣兴尽独自泛舟，笑着隐入渺渺水乡。”（琴高，《列仙传》中的水神，故琴高不死乡指水中。）
徐衍处士也作了首诗并赠给范蠡：“宝珠和龙衔的火炬，争光斗彩，光影闪耀，渚宫里的盛宴从夜里一直延续到天明。风管吹出的乐曲使远清感到凄清，朱弦弹出的音乐更增添了秋天的萧瑟。从心里为遇到相同归宿的朋友而高兴，却惭愧自己没有你那样辅佐君王的功劳。各自回到自己故乡后，江上风起，不胜相思。”（真境，指诸神各自居住的仙境。）
屈原左手持酒杯，右手击打着盘子，朗朗而唱：“凤凰翩翩而来，降下祥瑞，却有讨厌的山鸡也跟着乱飞。温润的玉被雕琢成器，也因为有碔砆（似玉的石头）与之相映衬。正当君王四门大开求贤时，却有有堵上进献忠言的大门。既然忠信不得信用，朝堂自然就一片黑暗。徒劳地想刻石为舟，却违背了水上行船的初衷。幻想着刻木为翅膀，却违背了飞翔的原理。我独立特行如在无人之境，没有同伴可以依靠。血啊流个不停，想回来却已在江鱼的腹中。西风萧萧，江水悠悠，白芷、江离萎落于秋风中。天色将晚，江上云散，船棹四面而来，江风悲咽。我身虽死而名不灭，即使江水干涸，我声名永垂。假如当初顺从混浊的时世，哪有今天为君王座上客的时候？因此知贪名求利而身死名消者，即使死于正寝亦无法与我比。在这盛筵嘉会之上，周旋于君王之间。精美的餐具，盛满山珍海味；名贵的酒具，斟满琼浆玉液。我大胆歌一曲以表心迹，还请不要讥笑我拿着酒杯迟迟不喝。”
申屠先生写的诗是：“行宫中秋色还未晚，水殿上风也刚转凉。谁能想到在这样的夜晚，能和江水之神在一起。（朝宗，指江山。《尚书·禹贡》“江汉朝宗于海。”）鼍鼓咚咚响，神龙明煌煌。红楼起于波涛，翠幄高接云宵。玉箫吟出清冷秋意，瑶琴奏出肃杀秋气。至贤的江湖老翁，贵重的河渎诸王。请你们原谅我这个衰弱平凡之人，没能力重振已倾颓的朝纲。理当离开这个纷乱的末世，高兴地沉睡于蛟龙的故乡。栖身于幽僻的小岛上，多次看到沧海变桑田。近来之人皆是庸俗之辈，难逢千杯知己。今天来到这盛筵，才稍觉精神振奋。正与水神们相会正欢，却又担心天就要亮。在蛟人们织成的灿烂锦绣前，我哪敢谈论文章。且为盛会欢唱，盛会实难相忘。”
伍子胥举杯作歌，唱道：“大兵云集郊野，血流成河，战况不利，田野也被破坏。吴国霸业注定结束，夫差自然听不进忠言。国家步入颠覆，我也遭遇凶险。被装入鸱夷皮囊，身子沉入九重深渊。老天怜我无辜受戮，使江水鼓浪示我冤枉。所以大浪如山摧折丘岳，才粗展我之愤懑。不意此盛会嘉筵，竟容我参与列座。箫鼓歌钟，吴歌越舞，此乐何极，却听到郡城传来报晓的鼓声咚咚。愿永保为善之美德，行乐之地何处而不重逢？”
歌罢，霅郡城楼的早鼓声（唐时长安及各郡县早晚敲鼓，早鼓开门，晚鼓关门）也停止了，太湖中洞庭山上庙里的晨钟也响了起来。大风劲吹，黑云四起（指神仙们乘云而去了）。波涛间还传来杂沓的车马声。很快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天色已亮，巨龟又在江中伸着脖子，一边回头看着蒋琛，渐渐没入水中。
《蒋琛》亦出自《纂异记》，载于《太平广记》卷三百零九，“神”类。本文与同出自《纂异记》的《嵩岳嫁女》类似，也是将各个时代的神仙拉在一起，让他们饮酒赋诗，当是作者显示其文采与史学知识的干谒之作。不过作者确实文笔不错，文辞优美，诗内容也很符合各位神仙的身份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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