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尼

多尼

粤志，草花之以娘名者，有桃金娘，丛生野间，似梅而微锐，似桃而色倍赪，中茎纯紫，丝缀深黄如金粟，名桃金娘。八九月实熟青绀，若牛乳状，这纲目拾遗里面的桃金娘是学名，但在南方，我们那地区自小都是叫多尼。

多尼，每当从口里念出来后面个尼字的发音念着像是个娇嗔的少女发出的嗲嗲声。因为发音的缘由纵使是一个糙汉子念起来竟也无半分粗犷，听来恰恰相反，反倒多了一分凌然的柔情，无论如何当他念出多尼的时候，看到和这糙汉子的模样撞击起来也实属趣事。

多尼的花期是在夏季的六七月份。六七月份正是盛夏的时节，日头灼烈到烤得人都要成挂在杆上的菜干了。可偏偏这多尼很勇敢，就要在这烈日下盛开。多尼开出的花粉桃色的一朵朵，也就五六瓣的样子，撑开来像个小姑娘的粉裙子。在翠绿的灌木里像大自然赐予的夏季新鲜出品的一件件小花裙。多尼的花开起来跟桃花也有几分相似，但比桃花的颜色更显赪些，花蕊子还吐出一丝丝金黄色的坠子，再凑近一些看花蕊的顶端有一粒小小的顶子，上面绒绒的一层圈住圆顶子细细地都在你眼底下铺开来。若能变法子让自己躺上去定是绵柔轻人的触感。包围着你让你感受植物的身躯有多美妙。

这多尼过了七月份之后便陆陆续续地开始结多尼果子，刚开始接的果子细且蔟绿，结结实实的硬着一个个小肚子的小果实就挂在不高的灌木里，藏在叶子边上，不仔细看不出来。多了以后一累累的，疯了一样在白天在夜里迅迅地冒出头猛长出来。多尼并不长在树上，夜不长在地里。我猜可能属桃科的。多尼长在矮小的常绿灌木上，一般丘陵或者上坡上很是常见，尤其是南方。到了立秋之后多尼果子会渐渐变熟。先是渐黄，黄且小赤，接着便从小赤黄到紫色，最后成暗紫，赤紫色。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变过来最是动人的渐变色都在多尼的果实里看见了。但也只有变成了这样的赤紫色的多尼浆果才能食用。

小时候常常跟着父亲或者母亲外出到了山坡或者灌木从里去寻多尼，一般跟着他们很快就能寻得，新鲜的多尼采摘下来被日头晒得烫烫的，整个手心像掉了几个小太阳发着热。放在小小的手心里那赤紫色的多尼还有一层如婴儿般透明的小绒毛，轻轻地拿起来睁眼对着日头的方向根根分明，便能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一般已经熟到顶的多尼呈疲软态，但挂在那里你如何瞧都是瞧不出来的，不过只要你拿到手里用两手指头捏一捏便可知晓这多尼是几分熟了。你手指传回来的触感会告知你，呈稍许疲软态却又有点弹性的已经是熟了，这是最上的多尼，此时吃来最是甜美。一捏便泄出浆果汁的已经是超过了熟顶的，能吃，虽生甜但嚼起来次之。一般越是熟透的多尼越是来的生甜，一口一颗咬下去满唇满口紫，常常张大嘴巴，举着双小爪子装成小妖怪来吃人来了。嘻嘻唉唉的吓人。

咬开后的多尼里面有细细粒的小果实籽，嚼起来也是喀吱脆的香。所以这也是为什么超过顶熟的嚼起来次之，因为里面的小果实并不实脆，耷拉着被裹在里面罢了。多尼的果肉是绛红色的上了唇却又是一道郷紫色，小时看来如变法子般得趣，似乎别的小伙伴吃比自己更有趣味。但还有一种，捏起来那小肚硬如坚石般，依表面也是看不出来，只能用手指头捏捏看。这一口进去咬下来是生涩的，没好滋味尝，未熟的多尼没吃过的人是不晓得的，那吃过的人专拣这些未熟的多尼给那摸不着道的孩童吃，我也是上当过的，哥哥弟弟把好吃的拣走了剩下那一些让我把穿着的件衫撩成斗状，就把他们拣剩的多尼咕噜咕噜都倒给我，我还自喜沾沾以为自己捡个个大便宜，谁晓得是被骗了的。但如今忆起来，那生涩的滋味甚少，便是那吃的甜多尼多一些。大概蓓蕾也会选择记忆。

以前小时候放了学唯一能舍弃南瓜饭不回家的便是跟着一群小伙伴去找多尼。八月份的天气热起来也是灼人，本是三两个的一路走过来这边招一个那边喊一个就成了一小队了。兴致采高，气势汹汹的像是要去铲平那山坡的愚公。但越是多个伙伴一起去越是寻不到，纵然是有那前面高大的孩童眼尖手利一把就从那灌木里一整株给折下来，哪会留给你后面的小伙伴一颗一颗慢慢地摘下来。有些得不到的常常一见有便要一哄而上便动手来抢，多尼熟了的果子很是脆弱，稍用力都会蹦出来紫红色的果肉果汁出来，满头夏汗，满背流珠抓的满手都是红的紫的多尼五指都黏黏的，穿着的件衫和条裤也全都是紫紫红红的多尼酱汁，这也是常有的事。回去给洗衣裳的姐姐看见了数骂一顿，第二日照常约着小伙伴去。甚是不亦乐乎。

小时候最是羡慕的便是吃多尼吃到要喝下一碗盐水。吃多尼吃太多的话第二日早上醒来肚子里会长虫子，虫子会绕着肠子拐弯打结让你再也无法吃东西，当然也无法排出来。肚子就会一日日涨起来，然后变成一个小冬瓜走不动路。这些都是大人说的。给一些偷偷吃多尼吃太多的孩童警告。很是吓人，但其实一有采摘到分下来每个人都没分到多少来吃。越是吃不满足的越是想吃多多。但是我从未，从未因为吃多尼多到需要下一碗盐水去灌虫子，所以从小便眼巴巴地羡慕那些能吃多尼吃到需要来一碗盐水下肚的。有一年听说多尼盛多，于是欣喜到每次都准备好一碗盐水，但每次那盐水都只好拿来洗手。肚子虽灌不了虫子，但说不定虫子会躲在手缝里呢。想来那滋味不异于吃肉下酒令人心开怀罢。

多尼除了新鲜采摘下来生吃甜美外，此外还有一种讨人挠肠的食用方法，那便是多尼果酒。可这多尼果酒我是一口也没喝过，竟是连闻也未曾有此荣幸。南方人酒酿多，果酿的青梅酒，杏子酒，葡萄酒。还有发酵的米酒，药材浸泡的养生酒等，多到你一听都能发醉，可偏偏最让我着迷的便是这大隐于市的多尼果酒，猜想来现在更是少有妇人来做这酒酿了。

做多尼果酒一般需要大量的新鲜的多尼，采摘下来后先是洗净放在竹制的大圆里铺开来让日头来晒干。泡酒用的广口玻璃酒瓶也要事先洗干净在日下晾干，若是来不及就用清水洗过后用干净的布一遍遍擦干，不能留毛巾的碎棉絮在瓶里，会影响酒酿。泡酒时候先把一半晾干过的多尼码在瓶底铺满，接着倒入一半的白酒。另一小半多尼放在盅里捣碎成泥倒下去，这酿酒瓶的颜色立即就炫紫起来了，白的酒紫的多尼一融合起来像抓住了夏天雨后一道要跑掉的彩虹急急忙忙给塞进来一样，颜色喜人极了。最后把另外剩下的多尼放下去把白酒倒满封口起来。数日后便可使用，时间越久便能尝到越醇香的味道。

说来也简单，只要多尼和白酒便可起酿。但也奢侈极，居然要大量的多尼才能起泡酒，不然为何现在少有人泡此酒。可这一想到若能在夏日的夜晚，在自家小院的葡萄架下放上围棋，与故人对弈，听虫鸣吱吱，蚊飞甍甍。一碟南瓜饼，一碟桂花糕，还有一小碟油花生，一壶紫玉浆般多尼果酒，两个酒杯。赢了一棋抿一口，输了一子也呷一口。明月清辉下照，偶来阵带着木兰香气的清风拂面，至此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有趣的避暑方式了，倘若还有那大概就是再喝一杯多尼果酒了。

小时阔别到成年以后一直到前年，一个偶然的机会如幸又能重见心念的多尼。初秋的早晨同弟弟一起去爬山，回来的路上拐进了另一条少劈的小路，恰恰在那日居然在一丛灌木里面发现存有挂着紫红的多尼，喜出望外，愣是想手脚并用爬过去采下来，奈何爬不上去，弟弟只好帮我爬上去采下来，摘了一小抷下来倒我手心里。那紫的赤的红得一颗颗多尼，模样如当年，未曾变过一点点，简直喜人。也等不及清水洗，在衣服上擦了擦直接就往嘴里放，一咬下去滋的一声浆果汁迸了出来在空中舞飞出一道弧线落在旁边的草绿灌木的叶子上，像足了给她上了一道绛紫的口红。尤其有趣。那初秋早晨爬山山顶的疲倦因这路上的惊喜顿时心生雀跃起来，更是对着满手心的多尼过分怜惜起来，生怕握紧一分憋了她，放松一分落了她，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又得幸与在这十几年后能在此小路上偶遇到这充满力量的小果实，怎么不让人心生欢喜呢。

她是故物，却没有一个故物比她更贴近我心，听着我的心跳声和我融为一体。她是植物被的遗子，却没有一个遗子比她更热爱自由，跟着山神土地悄悄地在灌木里向阳朝风兀自生长。你看她就安安静静地落地扎根，也许是让多年重见的我明白一切经历都不会将是浪掷，你闻的花香吃的食物都原原本本地让你成为你，而不会是别人。再也不会害怕因为年轻而困顿到忘了克己复礼，而忘了去学着从一株热爱自由的植物身上找到力量和智慧。她在日月里勇敢无所畏惧，你在人世间胆小兢兢战战。安静下来，你可以看见光，你会找到方向。如果迷了路也别惊慌，不如陶醉在夏日的烂漫里，落地倚靠着山坡与多尼一样淡淡地呼吸一口从地里冒出来的氧气闭上眼做些跟彩虹有关的美梦。

你知道多尼长得像个迷你版的小酒杯吗。如果你见过，你定会知道为什么小时候吃下的酒杯多尼还能让人沉醉到至今。我想恐怕，这余生都不会从多尼里醒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