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墨客每开展一次聚会宴游,都为后人留下了一盏甘美的醇醪。东晋的王羲之曾在会稽山的兰亭与谢安等四十一人集会,临曲水流觞,赋诗饮酒,作文章成集,王羲之为这“集”写的序,也就是后来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初唐的王勃在看望父亲的途中恰赶上滕王阁举办宴会,他顺道参加,并一气呵成写下《滕王阁序》,艳惊四座,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李白也曾为一次宴游作序。那时的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观其一生,在潦倒失意的时候他尚能吟出“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当正处春风得意的时候,其诗文中流淌的壮阔奔腾之象理当更甚平常。
李白的确携着高亢的声调在诗坛大放异彩。而出人意料的是,他在这篇《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的口吻,竟异常平和谦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会桃花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群季俊秀,皆为惠连;吾人咏歌,独惭康乐。
初读此文我只觉诧异,欲上青天揽明月的谪仙人竟也会“惭”于某人,是谁能让李白甘愿放低自己的身段?当知道这位“康乐公”是南北朝的谢灵运后,所有的困惑似乎都不足以为困惑了。
刘禹锡有句诗是这么说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中以王、谢二家与寻常百姓相对,只需一眼便让人知道“王谢”是极不寻常的。而谢灵运的“谢”,便是刘禹锡诗中所说的“谢”。
谢灵运出身于陈郡谢氏,祖上谢缵为曹魏重臣。西晋灭亡之后,东晋迁都建康,谢家的宰相谢安不断调和中央政府和地方军阀的矛盾,还在淝水之战中担任统帅,战胜苻坚,使东晋政权得到了很好的巩固。谢安之后,“陈郡谢氏”已经成为风头无两的大族,以其丰厚庞大的底蕴,即使在战乱频繁的年代里也能历七代而不倒。谢灵运就是谢家的第七代传人。
出身豪门大族的谢灵运,无疑一出生就站在了别人穷尽一生也不能达到的高度。因为谢家子孙难得,所以家中长辈格外看重谢灵运,唯恐他贵命难活,忍痛将其到去别人家寄养,直到谢灵运十五岁的时才将他接回。谢灵运在回到谢家后不久就继承了祖父的爵位,被封为康乐公。
能受到如此大的恩宠,当然不止是因为他身上流的是谢家的血,更因为谢灵运天资聪颖,在江南一带甚至没有人的文章比他作得更好。早在谢灵运幼年的时候,他的祖父谢玄就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生了谢瑍,谢瑍怎么能生出灵运?
据《宋书》记载,谢灵运的父亲谢瑍“生而不慧”,但是生在占有社会上最优质的教育资源、人才辈出的谢家,即使不慧,也绝不会很差劲。谢瑍所得的评价,很大可能是因为其子谢灵运的聪慧达到一种令人惊讶的程度,以至于大家忍不住拿谢瑍来衬托谢灵运,而谢玄也丝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孙子的看重与偏爱。
谢灵运此人的确是个全才,用举世无双、文武双全这些字眼来形容他都毫不为过。抛开家族中的先辈积累下来的财富,也撇开谢家给他带来的光环,单谈谢灵运这个人,简直可以说持一种完全肯定的语式说:有才是他最大的优点,这个人除了才,实在一无所有。
自古以来的天才大多都是放旷的,谢灵运之前有曹植,谢灵运之后有李白,明末的罗贯中还造出了“恃才放旷”这个词,用来形容三国时期曹操的谋士杨修——杨修仗着自己会揣度人心,不收敛自己的言行,三番五次触犯曹操的禁忌,最终引来杀身之祸。这个词拿来形容谢灵运也非常恰当。若说放旷,上述三个人加起来大概也不及一个谢灵运。
谢灵运极爱奢华,出行所用的车马必须要与他人不同,穿的衣服也要不同于旧的样式。以他的出身来讲,确实有对物质极度讲究挑拣的资本,但这种微末小事折射出来的并不是谢灵运“好奢华”这么一个简单的个性,而是这位十八岁的康乐公求新求异、无节制的叛逆心理。这种心理陪伴了他一生,渗透到他为人处世的各个方面,读来只令人心惊。
按照惯例,谢灵运本应任员外散骑侍郎的职务,但他拒不上任,而是接受了琅玡王大司马行参军的官职。
据张岱编纂的《夜航船》记载,谢灵运在某次聚会上饮酒大醉,放声高言: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
从此,“才高八斗”也成了曹植的代词,谢灵运此言乍一听似乎是在对曹植给出极高的评价,而实际上他是在自夸——曹植已经故去百年,我才是当世第一人,别的人在我面前都算不上什么。
中国自古就推崇谦逊的品质,而谢灵运这样的性格已经不是“不谦虚”的程度,而是狂妄、目中无人,是不可能为众人所喜的。所以就连出行游玩,同族之中也没人愿意跟他坐一个车,只有从兄谢瞻能镇住他——谢灵运和谢瞻同坐一车,谢灵运不停地发表意见,臧否当世的人物。谢瞻忍无可忍,回他道:令尊去世的早,可议论他的人也有好有坏。谢灵运至此才闭嘴。
但谢灵运固然不讨喜,也无人能够谗毁他。即使在宋武帝刘裕篡夺了晋朝的江山后,谢灵运作为东晋的大族代表和重臣,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压,只是爵位被削了一级,食邑有减少。甚至刘裕的次子刘义与谢灵运交好,说如果自己当了皇帝,一定要用谢灵运当宰相。
但后来即位的是刘义符,于是谢灵运就在朝中肆意煽动斗争,终于激怒了执政大臣们,被外放到永嘉当太守。
刘氏灭了晋,一定需要通过笼络人心来巩固政权,所以对谢家不可谓不宽待。谢灵运任职的永嘉是一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并非穷山恶水的蛮荒之地。但谢灵运的志向就是掌权,此时被任为太守,心中积了很多牢骚,并不感念朝廷给他的宽容。到了永嘉之后,他不但不收敛自己的言行,反而更加放旷。
《宋书·谢灵运传》中记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历诸县,动逾旬朔,民间听讼,不复关怀。他不理政事和诉讼,只顾自己游山玩水,一走就是十多天。
即使这样,他在一年后还是不想做永嘉太守了,谎称有病,辞官回了会稽。不久之后宋文帝刘义隆即位,文帝一向欣赏谢灵运的才华,就立刻召他回朝修史。但谢灵运根本不肯好好干,很快就遭弹劾免官。
谢灵运在会稽终日游山玩水,而他的“游山玩水”绝非传统意义上的游玩,它没有“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式的恬淡安然,也无“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沉静自遣,而是一种声势浩大的、兴师动众的登临。谢灵运登山一定要登最高的山,走最险的道。
他出行随身待几百个仆从,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还时常在夜晚开山,扰得附近百姓惊恐不已。其开山的动静曾让会稽太守王琇误以为是山贼来袭,赶紧整兵备战,直到发现是谢灵运,他才松了一口气。
谢灵运不懂体察道王琇等人心中的大起大落,还试图邀请王琇同游。估计若不是谢灵运出身不凡,此事必然不能善了了。这个人出身豪门贵族,有最庞大的知识体系,有绝高的天赋才思,有最成熟的学术思想——谢灵运参与了佛经的翻译,在佛学上的造诣也很高,他也很会将佛理和道家思想以醇熟精巧的构思融进诗文,但他实在像一个被惯坏的孩子,不知节制,不通人情,总给人添麻烦,自己毫无察觉。
太守王琇不跟这个“熊孩子”计较,但太守孟顗会。
孟顗事佛精恳,但谢灵运却跑到人家面前说:你死在我之前,但成佛一定在我之后。这一年的他已经四十三岁,但还是无法和同僚搭建正常的人际关系。后来他还上表,想将会稽境内的回踵湖填埋变成自己的田,孟顗不给。于是谢灵运又请求要另一个湖为田,孟顗还是不给。
此事大抵不能算两人之间的私怨,孟顗阻止谢灵运田湖是正确的。谢家巨富,根本不缺这两块土地,但这却是当地渔民的生活来源,绝对不能断。孟顗这回还干脆参了谢灵运一本,说他横行恣肆,多有扰民,还私自养兵,有造反之嫌。
文帝知道谢灵运不过是个文人,性格素来偏激放荡,并无反意,但既然扰民是实,也就不好将他留在会稽了。
谢灵运受调为临川内史,俸禄增加到了两千石。但他到了临川还是秉持其在永嘉的一贯作风,很快又被相关官员联合弹劾。
谢灵运的结局并不好。因为他在临川遭受弹劾,理应接受调查,他却反捕了来抓他的官员,还带兵叛逃,坐实了孟顗说的“造反”行径。
谢灵运又写了一首反诗来说明自己为什么造反: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他举张良、鲁仲连的例子,说自己想为东晋报仇。
但他很快就造反失败被抓了。宋文帝至此还是不想杀他,他并不认为谢灵运真的对东晋有很深的感情。事实的确如此,谢灵运只是为自己的反叛找个理由。就像一个一直被宠爱的孩子突然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总不免以哭闹来抗议。谢灵运当然是不会哭闹的,他的抗议更激烈。这种心境与得不到想要的物件的孩子无二。
文帝将谢灵运送到广州,希望他离大家远一点,不要再惹是生非。但途中官兵遇到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抓起来一问,他们说有个叫谢灵运的人给他们钱,要他们在去广州的路上劫取他。
事件发展到这里,谢灵运非死不可了。但文帝宽恕了谢家人,只杀了谢灵运。
王国维先生曾说过: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罔不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
虽然谢灵运不加节制的肆意妄为、骄奢放纵的生活做派已经超过了许多人对“可爱的叛逆精神”的审美范畴,其为官下不体民情,上有负帝恩的作风也毫无可取之处,不值得推崇,但他绝对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
纵然生活条件优渥,有数以百计的奴仆、数不尽的家财供他驱使和挥霍,他的内心也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非旁人不能解的滔天苦闷,不足以使他达到那么高的文学成就。
谢灵运写过一首《登池上楼》,里面有这么几句:
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
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
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
他既不能实现执政的理想,也无法说服自己归隐。而出身低于他的刘裕灭晋,杀了疼爱他的堂叔谢混,还成了他的君王,这对高傲的谢灵运来说实在是很难以接受的。但什么都不缺的谢灵运不可能放下他的理想。人的一生中若没有一个目标驱使他奋勇前行,那这辈子实在太难熬了,尤其对谢灵运这种绝顶聪慧的人而言,简直无法忍受。
何况作为谢家的继承人,谢灵运必须要在政权更替的时期里保持自己家族的权力和地位。尽管他并没有把这件事做好。他始终没有意识到,朝廷之所以不让他任实职,就是因为他本性偏执,言行过激,经常违背礼仪法度。
元好问有一首诗是这样的:谢客风容映古今,发源谁似柳州深。朱弦一拂遗音在,仍是当年寂寞心。
谢灵运是中国山水诗的开山鼻祖,若说山水诗,大概很多人会第一时间想到王维,但元好问却觉得最得谢灵运精神、与谢灵运相像的是柳柳州——柳宗元。那首家喻户晓的《江雪》,不知道使后来多少人为他的孤独感到心悸?诗中流淌的孤清感堪称柳宗元诗歌的最大特色,而柳宗元的特色,也很贴近谢灵运山水诗的精神内核——寂寞。
谢灵运之所以被称为“谢客”,是因为他在十五岁之前都被寄养在外,十五岁回了自己的家反而像个客人。生活在别人家中的年月里,他当然不会受到虐待,主人家肯定是将自己最好的东西“供奉”给这个谢家的宝贝公子的,但谢灵运也不会得到有引导意义的爱——倘若谢灵运做错事,他们也多半不敢责骂,只会纵容他。
这样的纵容源于对谢家的敬畏,并不是源于“爱”。回了家的“谢客”既然是客,又怎么会被强行规范行为举止?何况他那么聪明,在英才辈出的谢家里也显得无比夺目。既是举世无双的天才,桀骜任性一些又有何不可?
所有人都敬他怕他宠他,但或许根本没人让他知道爱的意涵。故而即使受到几个皇帝数次的包容和优待,谢灵运也不会反思自己,只是一个劲地向外发泄,试图排解心中的痛苦。他真的对“执政”这件事有那么深的执念吗?我觉得不至于。
以谢灵运的聪明才智,如果真想做成一件事,肯定会找到正确的方向,修正自己的行为,以求靠近目标。比如他为了登山方便,专门发明了一种木屐专供登山时用,后人称之为“谢公屐”。
但他在从政方面却没有实际的行动。反而在诗文方面表现得极出色,不但开创了山水诗派,还为后来的创作者提供了很多蓝本。
如辛弃疾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所采用的“人与青山互赏”的观景模式,就是谢灵运创造的。《牡丹记》中那句耳熟能详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还有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四美俱,二难并”,也是由谢灵运提出的——他曾在《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中说道:“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
谢灵运的学问极渊博,写的诗伴随着他复杂的心理和知识系统,表现出一种艰深复杂的特色,被称为“学者之诗”。而谢灵运几乎从来不在山水诗中述说自己的困苦是什么,只是在描述所见之后,以一句哲理来结尾。这或许是他作为贵公子最大的骄傲——不需要旁人为他抚伤口。
了解谢灵运的生平再读他的诗,可以很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挣扎。可惜这种挣扎是徒劳的,他不会将佛理运用到现实世界,至死都像是一个被惯坏的、无理取闹的小孩。
苏东坡说:吾心安处即是吾乡。或许那个闹腾了一生的谢客,真的在登山玩水的几个瞬间感到过心安。所以即使在深夜,他也要带着一群人仰望高山,寻求哪怕片缕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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