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翠

作者: 是不言弃的十一呀 | 来源:发表于2020-02-27 22:09 被阅读0次

    人都夸他在台上“比女人还女人,唱念做打都带了女人的皮骨”。这不有些官宦家好戏的纨绔子弟就喜欢戏弄他,美名曰是邀他讨教,实则做些下三流的欺侮。

    “哎,别动,正给你贴片子呢,歪了可不怨我。”秋曼葱白的秀指轻碰着程闵的额头,轻巧灵动好若翩飞起舞的蝶。

    “上妆你是行家,你要是贴歪了,我更是信不过别人儿。”程闵不安分地按住秋曼的手,笑得可是畅快。

    秋曼拍开他,嗔道:“上了女人的妆,还这么不端正,让你师父见到了,指不定骂什么。”

    程闵见她这样,便学净角那般粗着嗓子说:“啊,娘子——这般听不得为夫打趣——”

    “呸呸呸,还做什么男人样子,你呀就是欠你师父的三下板子。以前我见你,还是风度翩翩,谁知道嫁给你,是大腹便便。”

    程闵伸手抚额做了个女人娇嗔的模样,戏说:“人都说我身形如‘弱柳扶风’,跟你这大腹便便好不沾边。”

    秋曼拍了他后背一下:“我这是糟糠自己,美了你。”

    程闵看着镜子里的二人,一个浓妆艳抹,一个不施粉黛。他叹了口气,粗着嗓子苦笑说:“可我是个男人。”

    秋曼心疼,轻轻在他耳边安慰:“你只是在台子上扮了女人,台下人们不都还得称你声‘老板’。”

    程闵应了一声,安安静静由着她上妆。秋曼总喜欢边上妆边絮叨步骤,他也常打趣她说,“你是打算把我教会,以后就闲在家数钱吗?”

    这时秋曼就会淡淡一笑,小声言:“你会了总是好的,等我没法给你上了,得靠你自个儿。”

    这对夫妻第一次遇见,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时候程闵初红,各大茶楼都抢着请他唱,政界名流也是常常探访。人都夸他在台上“比女人还女人,唱念做打都带了女人的皮骨”。这不有些官宦家好戏的纨绔子弟就喜欢戏弄他,美名曰是邀他讨教,实则做些下三流的欺侮。

    他虽时常顶着女人的皮相,心里却很是自尊,受不了这些侮辱,总寻思用什么法子正名。这不他就想着去趟青楼,反正大家都是下九流,也没有谁看不起谁;他也没有要人家姑娘的心思,纯粹是用这个法子给自己正名。

    至于秋曼,这时候还在翠莺苑当歌妓。她生来有个好嗓子,又有着美貌的皮囊,那些男人见她无不垂涎三尺。可这个女人性子烈,脾气差,铁定了卖艺不卖身,身在了烟花柳巷,仍顽固地守着自己的贞洁。

    程闵到了翠莺苑,对这儿的姑娘也没什么了解,就让老鸨随便叫个人儿。翠莺苑客人正多,得闲的姑娘很少,但老鸨收了大把银子,总不能找个货色太差的,一想起秋曼还得空,就打发她给程闵唱几曲。秋曼听是程闵来了,倒也失了以前的暴脾气,竟然心甘情愿进了他的房。

    俩人在屋里聊了许多,互诉内心的苦闷,这说着说着,倒说出了感情来。再过些时日,竟干脆互表爱慕,行了夫妻之礼。程闵玷了秋曼的贞洁,便想着给她赎身,二人计划的好好的,可师父那边还有一关。

    程闵的师父是个老戏骨,当年红透了半边天儿,曾进宫给太后唱过。他以此为荣自视甚高,便想着把程闵也弄进去,好延续他的威风。可不曾料想,这混小子不但逛妓院,还给他带回来了一个妓女做老婆。

    他狠狠打了程闵三大板子,期盼着他迷途知返,谁知道这小子就是倔,说什么也要娶。他又联合戏班子的管事劝说,仍不济于事。最后给他出的三大难戏,竟被也被他一一攻破,这老师父没辙了,也就勉强同意二人的婚事。虽说这程闵娶了妻,但人们还是习惯把他当成女人,只不过是多了个风流轶事娶了妓女的女人。

    “今天这点翠好看。”程闵嘴闲,总想跟秋曼搭上话。

    “我前些日子才让匠子做的,今个儿你第一次见。成了成了,披上外衣赶紧去帘子后面等着。”秋曼见管事的过来了,赶紧催他走。程闵站起来抱了抱秋曼,便穿上外衣疾步走开。秋曼想跟着他,谁知道被管事的拦住了。

    “怎么,夫人还担心程老板唱不好吗?”管事的阴阳怪调,弄得秋曼很不舒服。

    “阿闵是你们教大的,水平自然不能辱没咱们戏班的声名。”秋曼虽然性子烈,但是识大体,从来不从言行上丢程闵的面子。

    “但是我们戏班的名字早就丢了大半。”管事凑到秋曼面前,抬手扼住她的下巴,秋曼气恼不已,挣脱开来。

    管事笑了笑:“现在我常在外边听到关于你跟程老板的风言风语,你说你一个风月出身,总是会坏了程老板的名声,还是少出现的好。也不是吴爷我没有情谊,总是为了程老板,你也知知趣。”

    秋曼虽然被惹恼了,但还未张口回骂。吴爷见她气色难看,也不激她,从旁边走了过去。

    外边唱戏的程闵恰巧也演了个名妓“苏三”,他哭唱:“可怜我黄花女豆蔻同嫩,在平康作妓女苦海沉沦……”戏子跟娼女,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哄别人开心的下贱买卖。舔着人家的脏皮鞋,还得好生道谢,说着口是心非的“下次再来”。

    日后程闵秋曼虽免不了听到一些尴尬讽刺,但二人互相扶持,也就没那么艰涩,过了几年安生日子。程闵师父一直想让他进宫,但现在时局动荡,列强来犯,这些心思也逐渐拖延。天朝迷梦,被列强的隆隆炮火戳出几个破洞。

    “这是面红,你记得别涂一脸,要突出鼻梁和颧骨。”秋曼又开始絮叨,程闵握住她的手,言说:“你教不会我的,就算是下辈子,还是得你给我上妆。”秋曼娇笑一声:“你这懒虫,什么都不肯学。会不会是你的事,讲不讲是我的事,莫拦我。你记得定了妆,要扫红,可别忘记了,这样才自然。”

    程闵盯着镜子里的秋曼,她忙碌的模样是那样有韵味。如果哪一天他要写一出戏,那一定是秋曼的故事,一个贞烈的歌女,一个贤能的妻子。他想着想着,就嘿嘿笑了出来。

    “傻笑什么,别动。”秋曼笑着摇摇头,拿起笔开始给程闵画唇。程闵盯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他多想在这个女人的脑门上印个章,就用她画上的这个元宝印。但他转念又想,这样亲下去倒真是有些怪异,像是一个女人亲了一个女人。

    在他自己心里,有时也分不清上妆后的自己是男是女。

    “成了,去吧。”秋曼淡淡一笑,径直吻了下他的红唇,像是在宣誓这个妆容的所有权,也像是在提醒他人要看明白这个满脸红妆的人的性别。在她心里,程闵可一直是个男人。

    细水长流的平和安静还没过多久,洋鬼子便攻进了北京,程闵本想带着秋曼南下,但被戏班和师父牵绊住,留下给这些洋鬼子和狗官唱戏,他唱了几出,觉得难受,说什么也不想服侍了,每每推辞,都被吴爷刁难半天。

    有个汪姓朝臣,从前常听程闵的戏,如今又跟洋鬼子结交甚好,私下觉得哄好了这些外来客能求个太平,就给程闵下了最后通牒。程闵也是倔脾气上来,干脆宣称绝不再唱。这些官爷面子挂不住,便给程闵下了禁足令。

    秋曼明白程闵的血性,但又忍不得他受苦,便委下身子登门祈求。那些豺狼虎豹见她长得漂亮,又知道她以前是个娼女,不免动了歪心思。嘴上答应着“考虑考虑”,实际上算盘已经乱了珠子。

    天色渐晚,秋曼却迟迟未归。早先秋曼谎称出门办事,几个清兵带她走的,如今清兵回来了,她却没了影。程闵不由得慌起来。过了些时候,来了个人带信儿给他,说秋曼正由汪家人关照,叫他千万放心。还说只要他乖乖唱戏,秋曼自然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程闵懊丧地一下子瘫倒在椅子中,什么话也讲不出来。秋曼被抓了,鱼死网破的倔强又有什么意义呢?倒不如先把秋曼救出来再做商议。

    他决意要唱了。

    他坐在梳妆镜前,没有半点思绪。

    “程老板,上妆吧。”

    “秋曼,我们上妆了!”程闵喊了一句,看了看周围,这才反应过来,秋曼已经不在身边。“你告诉我,秋曼在哪?秋曼在哪?”程闵猛然弹起来揪住旁边梳头人的衣角,梳头人吓得不知所措。

    程闵见他这个模样,又瘫回了座位上,“秋曼你在哪啊?我们要上妆了。”程闵自语着,眼泪不一会就掉下来了。

    “你会了总是好的,等我没法给你上了,就得靠你自个儿了。”

    “先拍彩,再拍红,定妆以后要扫红,元宝嘴儿眉眼娇,勒头贴片两不误……”

    他不准梳头人近身,而是按照秋曼上妆的步骤自己操弄着。他朝着镜子一笑,却比哭还难看。

    最后一出戏是《贵妃醉酒》。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唱了些什么,吱吱哇哇像是阴间鬼魅此起彼伏的奸笑。他现在倒不像是演了个醉贵妃,而是一个醉了的贵妃在演戏,或者说一个死了的男人脱胎成了女人,给一群鬼陪酒取乐。

    高力士、裴力士添杯奉盏,贵妃二话没说接杯饮尽,谁知喉咙剧痛,不多会,他便醉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原来这酒被汪家人搞过鬼。

    汪家本想让秋曼伺候洋鬼子,谁知她不从,便给她下了迷药。秋曼醒了后知道自己被洋人所污,一气之下与之拼命,最后死在枪下。汪家怕程闵知晓秋曼已死不肯唱戏,便哄骗他秋曼正在府上,暗地里却在他的酒中下毒,好让此事无人报复。

    程闵闭眼前,仿佛看见了纷飞大雪,远处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巧笑嫣然,在雪里烧成了烈焰。

    秋曼说过她最喜欢纷飞大雪,只有它才能遮住世间的丑恶。她还说她最喜欢烈焰红火,只有它才能烧净凡尘罪恶。

    “秋曼,还是你那副点翠好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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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钟泠

    神游梦想家,空想爱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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