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那一盏孤灯 ——读张先《天仙子•水调数声》

                                                          天仙子 宋 张先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酒醒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本词上阕叙事，下阕写景。叙事不离情，写景更是字字关情。

首句“《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酒醒愁未醒”以声入诗。《水调》是曲调名，传说隋炀帝杨广开凿大运河时曾作《水调》，后发展成宫廷大曲。在宋词中，《水调》声多愁苦。宋贺铸《罗敷歌采桑子》词曰：“谁家《水调》声声怨，黄叶秋风。”秋风吹鼓着黄叶，与哀怨的《水调》声融合在一起，织成了一张愁网。清钱谦益《十月朔日抵广陵》诗之一云：“旧事明月空在眼，新愁《水调》欲沾衣。”《水调》声声带愁，落在身上，沾在衣上，拂之不去。本词一开篇，《水调》声就隔空而来，缥缈哀怨，一听之下，不觉入神，把着的酒也忘了喝，竟沉浸在这愁怨的音乐声中。开篇就营造了愁苦的氛围。接下来，镜头陡转，跳过酒席的饮宴场面，直接写酒醉醒了。想来这次喝酒即为“借酒消愁愁更愁”，兴味索然，情绪低落。有过醉酒经历的人可能有所体验，刚刚酒醒时，有种复杂的情绪铺陈在心中，倦怠无力，迷茫惘然，恍如隔世，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地。随着时间推移，身体渐渐清醒，意识又回到了现实。然后醉酒前的记忆也恢复了，想要借酒而浇的愁也渐渐苏醒。酒只能把自己灌醉，不能淹死愁，酒醒后，愁随后就来，愁未醒，并不代表愁已去，愁很快将充塞心胸。现代人说的好：“我想用酒淹死愁，没想到丫学会了游泳。”丫不仅学会了游泳，还学会了韬光养晦，人睡它养精蓄锐，人醒它再醒。你能耐它何？

送春春去几时回？伤春实质是伤青春流逝。春去春会回，林花谢了会再开，月亮缺了会再圆，可时光匆匆，青春去了不再回。所以，词人痴心地问春去几时回？表面是问春天，实际上是问青春，是问美好时光几时回。正因为我们都知道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而作者依旧发出痴心之问，才知其对青春的迷恋与不舍。

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傍晚揽镜自照，昏暗的光线下，形销骨立，双鬓斑白的形象是自己的吗？如流的光阴让人伤怀，流年似水，往事像风景，一幕幕印刻在脑海。一个“空”字，突出了抒情主人公“我”的心中之痛。王家卫的电影《东邪西毒》里张国荣扮演的西毒说：“人最大的烦恼，就是记性太好，如果什么都可以忘掉，以后的每一天将会是一个新的开始，那你说这有多开心。”“我”也有这样的烦恼。往事美好，历历在目，眼前现实又太糟，两相对照，只能怪记性太好，徒然增添烦恼。爱一个人，曾经有过交集，最终却不可得，会有这样的痛。其他事亦然。“晚镜”与晚境、晚景谐音，又增一种惆怅。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花弄影。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高度评价这一句：“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沙上并禽池上瞑，应该是互文，水禽并眠在池边沙岸上，相互依偎，紧紧交颈。先前，云满天空，月亮被挡住了，现在，月亮破云而出，清辉流泻，花叶的影子映在地面，微风轻拂，花影舞婆娑，仿佛是花对影翩然起舞，既有“玩耍、戏弄”之义，又似乎有“顾影自怜”之感。一个“弄”字，运用拟人手法，写活了花，也写活了整个境界。前一句写静景，宁静祥和温暖，后一句写动景，一个“破”，一个“弄”，显得活泼顽皮，颇富动态和情趣，有一种勃勃的生命和热闹在其中。这一句与上阕的感情基调似乎不一样，实则是以乐景写哀情，反衬出抒情主人公的孤单凄凉。

笔者最喜欢的是接下来的这一句，而不是“花弄影”这一句。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这里最突出的一个形象就是那一盏灯，那一盏重重帘幕密遮下的灯，那一盏层层黑暗包裹着的灯，那一盏风中飘摇的孤灯。树欲静而风不止，灯亦如树，灯比树更脆弱。黑暗中那孤独的一圈红晕，能经受住凄风苦雨吗？我想，这也是词人的疑问。面对“风不定”“灯明灭”，刚刚静下来的人，是不是又会想起纷纭往事，想起这一世如灯般飘摇的命运，想起未曾圆满的爱情，想起未竟的事业，想起那些错过的人和事，想起曾经的青春年少，想起生命中一切的美好事物，现在离得越来越远……人初静，可人能真正静下来吗？

词人结句没有说内心的汹涌澎湃，而是淡淡一笔，联想明天应该落红铺满小路。这就是孟浩然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暮春春将去，风剑相逼，花落多少？应该余花落尽，落红满地了吧。惆怅之情溢于言表。生命就如花一样。词人看似在写花，实际是在写生命。落红即生命凋零。人近晚年，总会想想往事，想想死亡。这里面有一种静美，如泰戈尔说的“死如秋叶般静美”，少了孟浩然的痛惜与诘问，多了一份知道必然结果的淡然。

那风中的一盏孤灯，何时熄灭？或许就是在落红满径的明天吧。

（读后思考题：云破月，实则为月破云，语序颠倒，有何深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