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环卫工人廖广州敲了敲门处长室的门,无人应答,犹豫片刻,看了看身后的老人,决定再敲一遍。
——别敲了,我在这呢,后面。
处长张行中正吃力拉着一人多高的小推车出现在廖广州身后,廖广州和他带来的老人见了,一路小跑过去帮着推,搬上搬下。小推车上是环卫处刚刚采购的环卫工具,几杆时兴的便携式除草机、大扫帚、水桶、装箱的长柄卫生钳、铁簸箕、修枝剪、垃圾袋、工装等等。
——我平时不爱呆办公室,闷。仓库这段时间返潮的厉害,刚买的家伙事估计放不住,广州你告诉他们一声,一会儿都把自己的工具领了,我把仓库收拾收拾。这位是?
仓库里有些黑,廖广州差点忘了正事。
——处长,我城里有个卖菜的朋友介绍的,说看看能不能在环卫这边给他找个活干,您看他合适吗?叫老敖,对吧?
——敖壬,我叫敖壬处长,喊我小敖,这些活我都干,可以不要工资,管饭就行。
广州嘀咕老敖有些过于卑微了,怎么可能只管饭不给工钱,张处长听了也有些诧异,和广州交换了一个眼神。张行中头发花白全身紫红,手臂血管根根分明,没有什么派头,看上去只是一个很能干重活的老头。处长掏出烟递给老敖和广州,哈哈笑起来。
——老哥,论年纪你和我爸爸差不多大,我也喊老敖吧,老哥多大?
——谢处长,抽不来,年纪不清楚了,没仔细记过……是真不记得了,不是刻意隐瞒。
——别跟他们一样处长处长的喊,听着烦,喊老张就行。身体很硬朗还不抽烟,可以啊,比我强,就是看上去有些大,还有你的脸和头上,要不要紧……平时能喝两口?
——喝,但是只能喝一点点,半斤……处长,别看我年龄,什么硬活重活都能干,脸和头上的这些疙瘩,是天生的,不是病您放心,我去医院医生从来都没说过这里有什么病。您看我能来这干活吗?
——嗯,住哪里现在?和儿子女儿住一起?
老敖沉默了,廖广州替他回答。
——老敖现在暂时没地方去,和我住一起,他家的情况特殊一些,城里就他一个人……处长,老敖很能干的,种过地,卖过菜,养过鸭,当过保安,在工地上做小工
——这把年纪还要自己出来讨生活啊?啧啧!行了,别的我也不多问,都不容易。按规定,过了一定年纪是不能入职上班的,可这个辛苦活,也没几个年轻人愿意来。你就和广州一起,搭把手,重的难的细的活让他弄,他眼神好。工钱嘛,我按临时工的标准往上报,年龄的事你别和其他人乱讲。
老敖松了一口气,重重点头,连同其他交代的工作细节也一并允了记了。
广州领着老敖回到住处,给宿管多交了一百元床位费,领完洗漱用品,老敖晚上就有着落了。上二楼,广州住的房间里四张上下铺,老敖选了一个挨着他的铺位,简单铺了四五张报纸,大包当枕头,外套盖胸口,就权且可以睡下。
对公司有所隐瞒,广州有些担心。三哥和他交代过,老敖年老身体有些毛病,住了几次院,不肯好好治,跑东跑西打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犯病。刚开始还挺令人操心,犯病的时候很吓人,有时晕厥,有时吐血,有时痴呆,有时失踪……不过命足够硬,次次化险为夷,吃得多拉得多。
把老敖介绍给广州的老黄,黄健中是他同乡好友,和他说了一些老敖的离奇经历,但是半真半假,神神叨叨,搞得广州对老敖的过往有些好奇,想亲口问问,只是老头不苟言语。白天闷头除草修枝,工兵一样扫地收拾垃圾,浇花圃时肩膀吭哧吭哧拖着手臂粗的皮管子,像纤夫一样路过同事时也不开口喊帮忙,打扫公厕时扫一遍冲一遍吹一遍又冲一遍吹一遍,蹲得眼冒金星扶墙。中午分盒饭,三下两下扒进肚,找棵树底下就睡起午觉来。下午仍旧卖命似的干活,哪里脏往哪里钻,把身上的汗流干了,晚上倒头就睡鼾声如雷。几天下来都是这样,广州的好奇心渐渐也就消失了。
一天中午,老敖又先吃完午饭旁边找棵树底靠着睡着了,其他环卫工还蹲在马路牙子上吃盒饭,你一口我一口嘻嘻哈哈。也不知道是不晴天着凉还是鼻子进蚂蚁,老敖突然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正吃饭的大家吓一跳。
——嚯!这喷嚏,二里地!
打完喷嚏,好好的晴空万里,突然响了一个大大的雷,一道闪电咵嚓一下划过天空。众人以为要下雨,慌忙收拾,抬头却见万里无云,再看看老敖一动不动。
——嚯!这喷嚏,遭雷!
只一会儿,老敖又连续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众人先是没搭理,结果脑袋顶上突然欻欻两道闪电,两个滚雷再次划天而过,霎时乌云密布,大雨倾盆而来,没吃完的饭菜没来得及收拾就糟蹋了。广州骂了几句娘,和另一个环卫工跑到树底下把老敖拖走。
——嚯!老哥,你……你这喷嚏堪比那东海龙王啊,看看孙猴子来了没有。
——哪里有孙猴子?
老敖醒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环卫工大家坐在高楼大厦窄窄的屋檐下看雨,骂着家常开着黄腔。六个人一身橘黄席地而坐,上半身淋不着,下半身当洗澡,冷热适中,也怪舒服的。再闷的葫芦,同甘共苦都开瓢,新人旧人很快就熟了。
——妈的,这房子是金针菇哟,还不如花圃挡雨的嘞。
讲话的男人是翠翠(或崔崔?),来自浙江。
——金针菇?你这个比喻是那个啊,这水平可以去考小学了。
大攀,锦州人。
——是吧?挺羡慕吧中学生?会不会开拖拉机?会不会?
插嘴的是小兰大姐,家乡临沂。
——必须滴,老三届的中学生(拍了拍大攀)。你们不会吧?还不信?他有拖拉机证,没见过吧?红色的小本本,上面印着天安门,发着金光……咔哒咔哒咔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阿光嘴里学着拖拉机,双手空把着方向盘。
——左拐弯!让一让,右拐弯……
阿光并不想念他在四川的老婆。
——哈哈,老三届?有中学生吗?咋没考个大学大专呢?
广州实在忍不住,笑出声。老敖刚想张嘴,嘴巴却越长越大,眼睛紧闭。
——阿欠……欠欠欠欠欠——阿欠欠欠欠欠!欠……
——哦豁,你这个夺命连环喷嚏!啊——雨又大啦!老敖,你这家伙,闭嘴啊……
——我不是——阿欠——故意的!
葡萄大的雨点石头一样砸在六兄妹腿上,脚上。一边哟哟哟叫,一边悲极生乐似的哈哈哈叫喊。
——我底裤都泡烂了!
——我全身早透了!
——晚上回去不用洗澡了!
——哈哈哈哈哈……
——老敖,你身上怎么一点都没有湿啊?
——领导给你防水服了吗?
五个人一齐看向老敖,老敖开心地像个孩子,交替抬腿拍打玩耍地面的积水,穿的都是同样的工装,只有他的衣服遇水不湿,手上也不湿,脑袋也干干的,大家都没有怪他。
逐渐的,翠翠、大攀、小兰、阿光、广州发现老敖和他们不一样,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一样,总之因为这样那样奇奇怪怪的缘故,老敖就成了六人中的团宠。吃饭的时候让他多吃,干活的时候拉着他少干,午睡的时候给他找最凉快的树,苦乐都把他围在中间……哪怕偶尔,发生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比如,广州就十分不理解眼下的情景。七月的大中午那么热,大家热的躲无可躲,老敖全身也都晒裂了一层又一层再一层皮,老敖头顶上突然出现了一朵黑云,走到哪跟到哪,凉爽的雨水浇得地面滋啦滋啦冒热气,老敖被淋得跑来跑去。哥几个都看呆了,老天爷现在都带这么玩的吗?都说昭文的天气阴晴不定,也没有按人头分配,看人下菜碟的吧?
——痒!好痒!好痒!救救我!
广州放下手上的活,追过去一把抱住老敖。
——痒什么痒?好凉快啊!快来,快来!
四个人扔下手中的活,飞也过去把老敖团团抱住。头顶的黑云划过微型的闪电,打着微型的雷,哗啦啦下着冰雹、大雨,在六人哭天笑地的叫声中,黑云下成乌云,乌云下成白云,白云最后一滴都没有了,才气若游丝地不知飘往哪里去了,六只落汤鸡还紧紧抱在一起。路过的人打着遮阳伞,穿着背心裤衩,啃着冰棍棒棒冰,哈士奇斜着眼歪着舌头看着他们,几人才意犹未尽地分开。
日复一日,大家更喜欢老敖了,在宿舍,广州和老敖更是无话不谈,一边听收音机一边聊有的没的。广州得知老敖在城里并不真的举目无亲,只是和女儿分开住,很多年前吵架赌气现在各忙各的事并不往来;还知道了他做的一手好酸菜,味道非常正宗,做了好几年,你看现在手还是紫黑色的;又听他说以前养的鸭子非常听话,整天跟着老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可惜鸭子总还是得卖掉换钱。
收音机刚播放完夜话节目,又响起悠扬的歌声,没听过的曲子。
——哦?你还差点被毒贩抓去卖毒品啊?哇这么惊险,怎么逃出来的?
——肋骨都给我踢断几根,被警察救了,我还把女毒贩手上的大戒指给掰下来,那大戒指比蛋还大,估计循着线索已经抓到他们了。
——比鸡蛋还大?那得值几百万几千万吧?
——没鸡蛋那么大,鹌鹑蛋,很透明很耀眼摸着像玻璃。
——鹌鹑蛋?玻璃?什么玻璃那肯定不是玻璃,老土连钻石也不认得,哎呀呀不得了不得了,怪不得去卖白粉。
——钻石不行,翡翠才是好东西……
广州向老敖吐露,自己还有个哥哥,俩人十来岁就在城里混,抽烟喝酒赌钱混黑社会,混了几年黑社会被打掉了,派出所给帮忙介绍去工厂,修汽车轮胎。轮胎厂倒闭了又去收破烂的厂,破烂厂老板卷钱跑去做生意赔本没了心气,哥俩也没地方去,他扫大街哥哥在工地做小工,现在安定了些想讨老婆,没人要。
——外面,是你哥哥吗?
广州一看,果然是。收音机不再播放音乐。
——上海,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气死我了,你身上有没有钱,借我一点,几百块就行,我后天发工资。
“现在发布台风橙色预警。预计8月18日下午至夜间,超强台风温妮将在浙江台州登陆,中心最大风速将达50米每秒,打破历史记录……
——不是吧,你又……不要再赌钱啦!
——我没赌钱,早就戒了,我刚投一个项目,手头有些紧,后天就还你啦!
“此前,台风温妮已造成台湾省北部及中部山区暴雨不断,台北多地严重积水及山崩,已造成40余人死亡、1人失踪、近百人轻重伤……
——呐,省着点花,过段时间还要回家……你投的什么项目?别被人骗了。
——你别管了,说了你也不懂,哇不用这么多的哇,两三百就够……
——拿着拿着……
“登陆后,台风将经由浙江、安徽北上,并给我省大部带来很大影响。其中,福州、宁德、南平将出现8—10级大风,并伴随50毫米以上的暴雨,局部地区最大雨量超过150毫米,请各市县、乡镇制定措施积极应对,并防范洪涝、泥石流等伴生灾害,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
——回去小心些,台风来啦!
——知道啦知道啦,明天才来,早着呢。哎,我才是哥哥,不要那么照顾我。
广州嘟着嘴约约约地模仿哥哥说话,看到上海顶着大风往前走,雨伞被掀翻又吹正,又觉得哥哥很好笑,刚拿伞出去,人已经走远了。
——你俩感情不错哇。
——屁!我罩着他!
次日凌晨已经大雨滂沱,环卫处接到上级指示,张行中带一队,廖广州带一队在所辖片区巡逻,查看道路内涝积水、房屋危险情况,及时清理污水管道淤积,协助民警疏散抢救。广州带着阿光、老敖顶风冒雨出发时,一条条马路还没积水,行人尚多;临近中午,街道的动态积水已经一尺来深,低处道路的井盖一个一个汩汩冒起黄黄的污泥;半下午,好几个桥洞、地下通道、小区车库车辆涉水已经超过一米,对讲机里叽叽喳喳不断通报着险情。到了夜里,恐怕整个城市都要泡在水里。
——桥洞水太深,过不去了。不知道这下水道是怎么修的,年年修年年涝,一群吃干饭的。
——嘘,小声点。
路人甲给路人乙使眼色,偷偷指了指廖广州几人,朝积水里吐了口浓痰掉头走了。广州没有理会,带着队伍继续往前,对讲机里有人呼叫。
——广州广州,你们在什么位置。
——在解放桥桥洞下面。
——快离开那里,积水要从你们头顶上淹过来了,快走!速度!附近有行人就迅速疏散!
不等听完,广州、老敖和阿光已经疾跑离开桥洞,冲着试探水深的行人大喊:
——快跑!洪水要来了!喂,你别淌水,快回去啊?!
——别管我,我客户资料忘公司了,我要回去拿……
——你谁啊?要你管。我从小在河边长大,这点水算什么……
——小轿车,快停下!退回去,退回去,退回去!
汽车关闭车窗冲向桥洞,一下便没入积水,好一会从桥洞那头冒出车头,缓慢开一小段,驾驶室车门突然打开,穿西装的男人狼狈逃出。副驾驶室有人敲打车窗着急地哭喊,男人踉踉跄跄饶过车头打开副驾驶门,拉出一位骂骂咧咧张牙舞爪的靓丽女士。争吵间,小轿车缓缓后退沉入桥洞积水。硬要涉水的路人看到小车咕嘟咕嘟冒气,才操着不同口音的国骂逃离桥洞。
广州三人也逃离桥洞后,一番寻找内涝的源头,找了几处冒水的下水道口都不像,直到发现一个喷出三米多高的黄泥喷泉才大呼卧槽。
——老敖,你看就是那里,那个下水口一直往喷,这么高!
——果然是这里,这个口淹了半个城,啊好臭,化粪池的料也冲出来了。老敖,你离远一点,这水至少一人深……诶?这么臭你也不怕吗?广州,老敖好像要下水,拉住他。
——喂,老敖你干什么去?你以为你王进喜啊去堵下水道喷口?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出乎广州和阿光的意料,老敖扑通一下跳入水中,任两人如何叫喊咒骂,老敖依旧游进汪洋的臭水中,只冒出一个长满疙瘩的脑袋,再往前二十来米就是喷出三米多高的下水道口,老敖浮出水面脱下上衣往岸上扔了过去。
——一定是哪里堵住了,广州、阿光你们在这等我,我通完管道就回来!
——通你奶奶个腿!你快给我回来,不要命了!
——不用怕,我水性好……我可以在水下憋气几个小时,别下来!别下来!相信我!一定相信我!
——你又不是王八?回来啊!喂?喂?
老敖沉入了水中。
广州心慌了,和阿光缩一处高坡上看着喷涌地下水道口发愣,直到救援队伍珊珊赶到才强作镇静下来。也许是过于慌乱的缘故,没人发现少了个环卫工人,穿不同颜色衣服的民警、火警、志愿者围着大喷泉像热锅边的蚂蚁,各种疏通方案争论不休,眼看天要黑下来,广州和阿光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哎呀,这样的灾情又不是第一次遇到,不要哭啦大男人。嘶?你们是环卫二组的吧?不是三个人吗?还有一个人呢?是不是还有一个老头?那个老头呢?
广州和阿光哭得更凶了,颤悠悠的手指着水中央。
——掉水里了?怎么现在才说,过去半个多小时了!快快快,快救人,水里有人掉下去啦……
几乎同一时间,所有人越入粪水中,手牵手围城人墙,只冒出一个一个黑色的脑袋,人墙一步一步用脚摸着往前淌,一深一浅脑袋沉下去又浮起来,走到水中央,喷口水流太急队伍分成两段继续往前摸索,一遍又一遍,两遍又三遍,四遍又五遍……
一个小时,人没找到;
两个小时,人没找到;
三个小时,人没找到;
已经晚上十点多,依靠着手电筒的光亮无法支持打捞。一个穿白衬衫黑西裤的人一路小跑赶到现场,身后有人给他打伞。
——还打个屁的伞啊……人真的掉下去了吗?
广州点点头,阿光点点头。
——你们两个是猪啊!怎么可以让一个老人……他有一百岁了吧,下到那么危险的地方,你们还是人吗?打捞情况怎么样?
有人慌慌张张地向白衬衫汇报打捞情况,不容乐观。
——你们去到河边没有,下水道通着春江啊!
——领导喷口这么急,人应该不可能顺着管道冲进江里。
——万一这个喷口下面还有涡流呢?或者顺着水面漂走了呢?
——领导,春江已经淹没河堤了……工作人员也一直在附近搜索,没有看到,不会遗漏的。
——哎呀,台风要登陆了,更大的暴雨就要来了,别在这刻舟求剑!赶紧去啊……
大部队分散开,各自领着任务去搜索救援。留下的人顶着漆黑的大雨,只借着一点点手电光,面对着咕嘟咕嘟冒着腌臜的喷口无所适从。喷口堵是不能堵的,也堵不住,更大的暴雨还没来,老敖凶多吉少了。
广州没有放弃,一直盯着水面。他和老敖已经很熟,总觉得老敖不会无缘无故跳进水里,也许真如他说的能想王八一样憋气几个小时也不一定。听老黄说老敖多次逢凶化吉,也许这次也能吉人天相。
——广州广州,你看水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啊?
——哪里?什么东西在水里游来游去,比井口还大?
——像不像一条蛇?大蟒蛇?哎呀快离远点,说不定是这吓人东西顺着管道冲上来了,广州赶紧喊救援,这要跑到街上不得了。
——别慌别慌,你看下水道是不是喷的少了?是不是水正在退?
——是啊,是真的,水在退,不会是大蟒蛇一直堵着下水道吧?我的妈呀,大蟒蛇不会把老敖吃了吧?
下水道口刚刚还喷出三米高,只一会儿水柱便渐渐变矮消失,眼前这汪洋水泽迅速退去,在下水道口形成旋涡,几个来回,马路见底,遍地狼藉。手电筒的光照见老敖趴在下水道口,剧烈咳嗽着。广州、阿光和剩下的几人,看着这一幕,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次日清晨,十级狂风携带史前般的暴雨刮过昭文市区,人类毕生所思所求所爱所恨,在狂野的自然之怒下瑟瑟发抖不值一提。自从老敖平安归来,市领导来慰问过了,区领导来慰问过了,市政部门直属领导来慰问过了,现在被环卫处的大家拴在院子里吹大风淋大雨。
——老敖,你身上的淤泥怎么洗不干净啊?
——一直淋雨一直有,黑魆魆的,满院子都是你身上的污泥。
——把院子门打开,臭死了老敖,你不会把臭水沟的污泥都喝光了吧?
——哎呀,处长,冲不干净啊……
老敖什么也没说,张着双手仰面朝天长着大口。任凭高天之上电闪雷鸣,雨势逾大,老敖周身污泥横流却笑声震天,震地屋檐之下的环卫工人们以为他陷入疯癫,想拉他进来却又担心污泥到处流,环卫处早已经臭得不能要了。
廖广州被这个像神一样的老人彻底折服,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广州看着老敖就在雨里站了三天三夜,直到雨过天晴,老敖身上的污泥也终于冲刷干净。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着对此次抗灾工作的歌颂新闻,某环卫工人学习王进喜精神舍生站水中疏通下水管道的事迹被一遍遍传唱,甚至还有主持人轻松愉快地调侃说昭文市龙王也显灵帮助人民渡过难关,百年一遇的洪水一到三岔河口龙王庙附近,水位骤降仿佛沉入了海底,下游的水位还似往日那般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真是的,人们一旦渡过灾难就忘乎所以,老敖豁出去老命,在水下憋气几个小时,经历了常人难以忍住的痛苦九死一生才成为的所谓英雄,老敖说当时他恰好出现在那里而已,换做别人,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也会上的吧。无数不知姓名守在一线的普通救援人员舍身忘死前赴后继才守住了防线,这和那些英雄故事神话传说根本不沾边,可是大家只信自己愿意信的。
一切风平浪静后,广州突然发现老敖消失了,是的消失了。宿舍里被褥洗漱一切照旧但是人不见了,工作时问张处长老敖去哪了,处长支支吾吾半天不敢开口,老敖急得跳墙要杀人他才把广州拉到角落里,悄摸摸地交代。
——广州,对不起,我压力也很大,但是上头快顶不住了。
——什么跟什么啊,我问你老敖去哪了?
——你别问了,上头给了他不少钱,应该可以安享晚年,但是老敖继续在这工作的话,都承受不了那个舆论压力。
——我——问——你——老敖——去哪了?不要扯别的!
——我也不知道,诶,你别到处去说啊?广州,对不起!
——我真是对你太失望了,你知不知道,他在这里举目无亲啊?他没地方可去,还安享个屁的晚年。
——广州,我查过了,他有个女儿在城里。
——你他妈……他要能找他女儿,他不早去了吗,还要来这破地方讨生活?!
广州还没有发过这么大的火,张行中都被镇住了。广州后来几次去昭文市那个三岔河口的养老院问老敖,养老院的人说老敖没来过。
——真的没来吗?他有个女儿在这里,应该也姓敖?
——小伙子,来这里一般都是找爸爸妈妈的,哪有来找女儿的。我们这里没有姓敖的老太太。
——是吗?真对不起,呃,如果有一个叫敖壬的老头来您这,可以麻烦告诉我一下吗?这是我的地址,抱歉我还没有电话。
离开前,广州回望了一下三岔河口的这个小岛。真讽刺,养老院旁边就有一个龙王庙,就是收音机里说的那个,上次来这里还乌央乌央的人拜庙,现在已经被贴了封条。广州隐隐有些悲伤,觉得自己离老敖又远了一点。也许老敖是故意要离开大家的视野,才会招呼都不打就走吧,现在他身上不缺钱,至少可以过的舒服一点,也许过段时间,他想起大家想起他就会回来的。
几天后,廖广州离开了环卫处,大潘、小兰、翠翠来送别,他拒绝了。1997年房地产突飞猛进,很快他就应聘到了一份房产中介的工作,生活越过越好。白天的时间几乎没有闲暇,不是带着客户看房,就是在带客户看房的路上。为了节约时间,广州买了一辆小摩托,带着客户奔波于一个又一个新楼盘。
转眼就到了来年夏天,又是一年汛期,想起去年的事,广州还是会心里难过。
——亲爱的,你发什么呆呢?是想去看看吗?来嘛,也帮你买一身行头。
——不了不了,上班基本都穿工作服。
他摩托车后座也不再只是客户,现在他有女朋友了,柜台导购,俏皮可爱。
——哎呀,来嘛,你看还有砸金蛋呢?
——砸金蛋,商场开业都有的啦,我想看舞狮子,可惜没有。
——不一样的啦,诶诶你看那个吉祥物,是不是栩栩如生像真的一样。
广州拧不过她,把摩托车停好走进新开的商场门口,走到门口,怎么也不愿再进去,女友有些生气了。
——我没说错吧,果然男人至死是少年,就是爱看热闹,嘻嘻看吧?
新店开业促销很有用,一大早就挤满了人,红红的气球拱门,红红的台子上姑娘们在表演节目,一个节目结束主持人出来砸一个金蛋,有人抱走电饭煲有人领走一大桶油,有人得到鸡蛋还有人获得冰箱,不断吸引着来往的行人。
广州被台子两侧的吉祥物吸引住了,左边带着头套扮作一头骏马,右边那个吉祥物……穿着西游记里东海龙王的衣服,脑袋撒满金粉,头上两个龙角高高耸起,白白的胡须齐膝。他双手捧着大大的金元宝,扭动着胖胖的身体,活像个财神——气色真不错。
广州在台下看老敖扭动胖胖的身体,笑得像个傻子,身旁的女友有些惊讶。女友以为广州对开业活动很感兴趣,一个劲的指她也想去敲金蛋。广州摇摇头,牵着她走进了商场。
——你上次不是说有条贵贵的裙子想买吗?给你买!
——真滴呀?可是突然花这么多钱,我还有点心疼呢。
——得了吧。
——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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