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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下着雨,雨丝在微黄的路灯下闪着奇幻的光。男孩走到小巷里的咖啡馆时,几乎是半夜,他想进去点一杯咖啡。这家通宵咖啡馆里总是不乏各色各样的人们:受了情伤的某个女子,爱吹牛的某个老头,又或者是某对热恋中的爱侣,他们都是这家咖啡馆的常客。也正因为如此,这里充满了听了让人觉得心酸又可笑的故事。但是现在夜深了。说故事的人都已经入睡,店里只剩下一桌顾客。男孩付了钱,正准备找个僻静的角落,一阵声音那桌传来,说不出是嘘声还是笑声。
“嘿,小伙子!过来。”
男孩转过身去,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在叫他。他犹豫着走过去,看到一张寒灰色的脸。男人看上去很憔悴,眼窝凹下去一块淡紫色的阴影,要不然五官也还算端正。见男孩在不远处又停了下来,他向男孩勾了勾手指。
“小子,别怕。只是给你讲个故事。”这次他的语气出奇的哀伤。
围绕着圆桌的男男女女都用将要看一场好戏的眼神看着男孩,这让他感觉浑身不舒服。他局促地站在那里,不停揉搓着大拇指和食指。没人告诉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企图用眼神和圆桌上的其他人交流,但是毫无疑问地都失败了。
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示意男孩坐下。但是他没有开口。他火一般炽热的眼睛饱含不被理解的痛苦和无奈,紧紧盯着男孩。男孩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先生,您要说什么事?”良久后,男孩小心翼翼地问。
有片刻的静默。
“我是一个怪物。”男人缓缓说道。
圆桌边立刻有一位女士“噗嗤”笑出声来。事实上,所有人都带有不同程度的笑,除了男孩完全摸不着头脑之外。
男人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我隐藏得很好。以前只有一个人见过我本来的面目,而以后再也不会有了。”说完,他用极度严厉的眼神从圆桌的一端慢慢扫视到另一端,直到所有人都噤了声。然后他再把头慢慢转回去,像个没上油的机器一样僵硬迟钝。
“那是一个女人。”他的声音有一丝奇异的颤抖。
“是你的母亲?”男孩问。
“当然不是。如果是,那倒好了。她是我唯一有过的一个情人。”男人闭上眼,像是在记忆里搜寻她的模样,只是找了很久,“她是个美丽,害羞的小女人。”他睁开眼,突然变得神采奕奕起来,“她是个典型的东方女人,有着棕蜜色的皮肤和乌黑的头发和眼睛;她高贵优雅、神秘莫测;她爱穿红宝石色的长裙,因为那样显得她腿细而长。她笑的时候很少出声,多数情况下只是抿嘴一笑。但有时她也非常大胆,有一次——”
“她叫什么名字?”男孩打断了他。
男人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不悦。“我爱叫她绵绵,不过这无关紧要。”
“你还没有说你是一个怪物那件事呢,光顾着谈你的情人了。”刚才那位笑出声的女士催促道,“说呀,你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怪物?”她在说话前喝了口咖啡润润喉咙,因此声音在寂静空阔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亮、刺耳。男孩现在有点明白了,他们在笑这个男人。
“这也不重要。”男人回答,“其实你们都是怪物,每一个人都是。只不过你们比我要会隐藏得对,所以你们也更加可怜。”
男人直直地盯着男孩,直到他的身体因恐惧而缩小了一圈,他才开口:“孩子,别害怕。你还不是一个怪物。但你要知道,怪物往往对人没有恶意,否则他们也没有必要隐藏自己了。”
男孩紧张地点点头。男人看上去很满意,他继续说:“她是我唯一有过的情人。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并不富有,但我也不贫穷。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总是给她最好的。如果只是多花三百元就可以在圣诞节给她一个更大的惊喜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做的。其实她从来不支持我花冤枉钱,但是当我为了她真的这么做了的时候,她又会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我想她当时内心一定有一种矛盾的期待。”
澌澌的雨夜中,从温暖明亮的咖啡馆里透过玻璃窗往外看,像是在看黑白电视机里的一部老旧的,伤感的文艺片。一镜到底的长镜头夹杂着过去电视机里独有的杂音,令人感觉亲切又哀伤。“你是说,这位小姐这样的通情达理,天真善良,而你又对她体贴的无微不至,结果一对绝佳的情侣就这么从地球上消失了?”圆桌边另一个男人嘲讽地问。他刚才一直在低头吃他的烤布蕾,虽然用小银勺小口剜着吃,不雅的吃相还是令人联想到褴褛的乞丐而非落魄的贵族。他正在用沾了水的纸巾擦拭袖子,当然只会将袖子越擦越脏。
“噢,那是因为我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傻事。”
“什么事?”男孩问。
男人将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说一个秘密一样低声说:“我在那天晚上变回了原形,又变回了一个怪物。”
男孩眨眨眼睛,没有说话。
“是的。那天是情人节的后一天,氛围实在是好极了,既不会被爱恋冲昏头脑,也不会觉得平淡无奇,于是我和她说:’亲爱的,我等一会儿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可能会有点儿吓人,不过我相信你完全能承受。’她点点头。”
“我还是有些担心,所以我告诉她:’你可以先离我远一点,同时我也需要一点空间。’她也这么照做了,脸上有轻微的好奇和恐惧。直到那个时候,一切都与我的想法符合得很好。”男人的声音末了一低,然后突然激动地睁大他的瞳孔到令人不可置信的程度,里面充满了不解和自责。男孩害怕地往后缩了缩,男人却一把抓住他的肩,几乎是用疯狂的口吻提高了嗓门说:
“我就这么在她面前变回了一个怪物……我脱去上衣,身上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萎缩,同时上面出现了恶心的像绿色霉斑一样的东西。我的头发很快悉数脱落,头皮褶皱得像折叠的百叶窗。耳朵不见了,但是我长出了更多的手和腿。准确地说,没人能断定那些漂浮在空中的是手,缠绕着床柱的是腿。我的身体在不断膨胀——”
“别再说了!闭嘴,你这个变态的老疯子。”那位女士尖叫起来,但她只嚎叫了这么一句便筋疲力竭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男人不理会她,继续往下说:“她这回是真的害怕了,这和她开始表现出的不安完全是两码事。我并不是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我想对她说:’别怕,是我。这只是暂时的。’但是我刚刚张开口,嘴里尖利的牙齿就露了出来。下一幕就完全超出我的预想了:她顺手拿起我送给她的床头灯,直接砸向我的脑袋。”
他几乎是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现在没什么能阻止他滔滔不绝了。他抓住男孩肩膀的手已经松开,但是男孩无法离开。他和圆桌旁所有其他人一样,只能呆若木鸡的停着,别无他法。
“我很轻易地接住了那盏床头灯。她并没有失态的大吼大叫。”说这句话时,他乜斜了那个女人一眼,“她更害怕了,她开始向我扔各种各样的东西,牙膏,剃须刀,化妆品,所有她拿得到的东西,统统扔向我。她没有大叫,但她在哭。”男人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水中的旋涡一样不断下沉,“她以前和我在一起时从来没有哭过。从来没有。我从来不会让我心爱的女人哭,我总是有各种办法哄她开心。可是这一次,我束手无策。我看着她跌跌撞撞冲出房门,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再变回一个人。”
他整个人渐渐平静下来,指了指他额头上的一处小伤疤,温柔而伤感的说:“诺,孩子。这就是她在扔茶杯的时候,碎瓷片在我额头留下的。”
男人怜爱地看着男孩,就好像他是他身上新生的一块肉,“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切断了所有和我可能产生联系的东西。她应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我是个怪物。也许她有时会怀疑那天晚上只是做了一个梦,但是她从来没有再找过我。”
“也许是你做了一个梦。”另一个男人嘟囔了这么一句。
“你有没有去找过她?或者……..有没有和她偶遇过?”男孩问。
“都没有……我怎么能去找她?我做了那样一件蠢事,破坏了我,也许是她这一辈子唯一的爱情。我任由时间把她不断压缩变小,直到他成为一根针钉在我的心上。经常走在大街上,我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猛一转头却发现只有满街陌生的路人和晃眼的光影,自己都觉得可笑。后来我又谈过很多次恋爱,换女人就像换衣服一样频繁。恋爱对我而言就像进出试衣间,挑挑拣拣到最后也决定不了买什么。”
“你对爱情的态度已经彻底改变。”男孩下了个定论。
“不,完全没有。我只是没有找到那个人,一个可以让我变回怪物的人。”
“你随时都可以变回怪物。”
“是的……可是只能在没有人的地方变回真身,这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男人看上去很疲惫。
雨渐渐小了,不远处的街灯坏了几盏,只能向相邻的灯借一点微弱的亮光。大概过几天就会有人来修好它们。圆桌旁的那些人全都无精打采的,他们不约而同的看着表,等待一个人提议聚会结束,然后大家各自回家。他们还在等待。
“也去你应该试着再变回怪物一次,在某个情人面前。”男孩说,“你看起来很痛苦。”
“我在一个人的时候变回去过……我发现我更加丑陋了,简直不像一个人,连外星人也不像……简直就不像一个生物。”男人低落地说,“我不能再露出原形。绝对不能。为了她们,也为了我。”
他清清嗓子,装作轻快地叹口气,“好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了。谢谢你,小子。我想我们都该走了。”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男孩竟然在他眼里看到了闪烁的泪光。男人几口将他面前的酒咽下,好像又想起了一件事,“等一下,孩子。”
男孩本来就还坐着,他需要时间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男人露出一个伤惨的微笑。他问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怪物是可以重新变回人的?”
男孩无力地摇摇头。
“那天晚上是我离真正的人最近的一次。”他说,笑容消失了,“你知道怎么做才能真正拯救一个怪物吗?”
“怎么?”
“很简单也很困难。那就是------”他轻声说,“在我变成怪物的时候,紧紧拥抱我。”
他对着男孩只耳语了一个字。
“爱。”
他用双手捧着男孩的脸,有点神经质地喃喃自语:“也许你未来会娶一个怪物作为新娘。”男人把唇贴在男孩额头上,在他柔软的卷发间深吸一口气。“答应我。下次再见到怪物,心里先默念:怪物对人没有恶意。好吗?怪物只会在他们信任的人面前回到原形。”
感受到男孩的头上下动了动,男人孤身离开,留下了如释重负的人们和男孩。男孩太累了,他半瘫倒在椅子上。
“可怜的孩子,吓坏了吧?别理那个疯子,他就喜欢说这个他编出来的蹩脚故事。”那位女士说,安慰地给了男孩一块巧克力。
“他编的?他为什么要编这样一个故事?”男孩的呼吸急促起来。
“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个无聊的谎话精。”一个男人说,“他每次都要说一遍这个故事。”
“是啊,不过今天他好像特别激动呢。”
“故事也加入了不少新鲜诡异的情节,是有点吓人。”
“他精神有问题吗?”男孩觉得自己简直呼吸困难,“他这么做有理由吗?”
“理由倒是可能有一个。这个男人其实以前是个心理阴暗扭曲的人,没人敢接近他。后来不知道怎么他竟阴差阳错谈起恋爱来了。他隐瞒了自己。当然咯,事情迟早会败露。但也是因为他自作自受,自己向那个女人像解剖一样将自己呈堂供出,不然也许他可以再伪装一阵子。那个女人在一天之内就决定和他分手,不知道去哪里了。之后,他就这样疯疯癫癫,不停地向人说这个故事。”
“另外,他额头上的伤也是骗你的。”另一个人补充道,“这其实是他发疯的时候自己撞破的。”
“他今天一见到你,就嚷嚷着要给你讲这个故事,说你一定懂得他。不过这是他的老把戏了。”那位女士在临走前说,她是哪些人中最后一个离开咖啡馆的,“抱歉把你吓到了。他貌似每周这个时候都会在这里,你可以提前避开他。最好别和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
男孩没有回答她。他的双腿不听使唤,但他还是设法将自己挪到原来的角落那里。他去听故事的时候没有带着咖啡,现在咖啡已经完全冷掉了。但是他毫不在乎,将咖啡悉数灌入肚中,走出了咖啡馆——街上没有人,只有长着奇形怪状的树枝的树。路灯将它们的影子投射在灰墙上,像怪物连成了一片。风夹杂着寒风般的雨扑面而来,一只乌云盖雪的猫发出阵阵婴儿般凄厉的尖叫,很快附近所有的猫都这样恐怖而哀痛地叫起来。男孩并不胆小,但他仍觉得心悸。他想到那个自称是怪物的男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他再也到没到那家咖啡馆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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