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隐士
台东池上乡,坐火车到台北要5个小时。
21年前,刚刚服完兵役的薛仁明亲自给自己选了这个“隐居”的地方,实现了自己高中时就有的隐居梦。
高中时期,他最爱的书是台湾作家孟东篱那本《滨海茅屋杂记》,反复读了好多遍。直到身边的朋友都看不下去了,“拜托,我给你一百块钱(台币),你换本书好不好?”
那是一个台湾版《瓦尔登湖》,孟东篱带着妻儿隐居花莲,住在海边的茅屋里,每天看海、搬石头,安静过着每天的日子,这种生活状态让当时的薛仁明非常向往。
薛仁明的老家曾是工业污染重灾区,有一些专门处理废电缆的工厂,每次经过时,他看到各种各样的烟,黑的,白的,粉红色的、黄色的,冬天吹北风,有毒气体弥漫全乡,附近村里癌症和畸形儿比例都很高。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真切觉得世界好像在往一个坏掉的方向疾奔而去,说不尽的破败荒凉。
上大学,来到了大城市台北,“看着城市的雾霾,听着城市的噪音,既觉烦躁,又感陌生。朋友邀我一道去喧闹的西门町,他兴奋不已,我则差一点窒息。焦躁的我,有种脆弱,有种敏感,更有种神经质。我走在人山人海的西门町,一方面觉得氧气不足、呼吸困难;另方面则觉得荒然若失、疏离寂寞。”
在台大读历史系的日子,他涉猎广泛,极其用功,有时学到凌晨四点,但是仍然不知如何安身立命,仍然愤世嫉俗。学到的东西,完全用不上力。是的,他学到了学院派的分析、排比、论证、思辨,他的论文结构缜密、论据充分、客观严谨,可他的生命状态并无丝毫改变。
虽然读的是历史系,但他与中国传统文化实际上是隔膜的,不懂中医背后中国人的身体观和宇宙观,不懂传统音乐,没见过古琴,没看过昆曲、京剧……
他隐隐然觉得不对,但何处不对,却说不明白。只感觉自己暮气沉沉,全无年轻人该有的意兴扬扬。
直到服兵役的两年,他走出学院的象牙塔,从那些读书甚少的士兵们身上发现,来自民间的朴素的活法,比学院派的他要平实清宁。那些来自乡间的士兵,虽然知识有限,但骨子里有更深更多的儒释道的影响,却没有知识分子的傲慢和文化优越感,更没有居高临下动辄批评指点的人生态度。
他决定离开城市去乡村隐居。几次部队的假期,他坐火车跑遍台湾东部的乡村,最后选中了偏远的台东池上乡。
1993年,来到池上乡的乡村学校教书,每天有许多时间看水,看山,看云,看寻常巷陌人家,看青山绿水间的广阔稻田,躁郁之气渐渐平复。
教书的前七年,他没电话、没电视、没计算机。但离山水近了,离天地近了,离人近了。“我住的宿舍是最角落的房间,旁边就是一大片草地,再延伸过去基本就没有住家,一直延伸到中央山脉。天一黑下来,就只有一种声音,就是虫鸣。我当时曾经有一张李祥霆的古琴CD,这张CD比较特殊,是在山上自然录音的,会录到旁边的虫声;当时只要一放CD,我就搞不清楚虫鸣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我很享受这种生活。”
他听着学生们的嬉闹,与乡民闲话家常,去集市与贩夫走卒交流,也写书法,看国画,看大学时代从没看过的京剧、昆曲,也开始听古琴、琵琶、笛、萧、胡琴,看着看着,听着听着,恢复了与自然的联结,与传统的联结,一种久违的熟悉安稳与光明喜气终于向他走来。“看着自己,看着旁人,再看着这个时代,渐渐都有种新鲜与活气。”
这个过程其实不是刻意发生的,是自然而然。
当你不用任何外在的东西去阻隔的时候,内心深处沉睡的文化基因就会逐渐醒来,开始滋养你的生命。
台湾美术馆前馆长倪再沁曾经去薛家住过几天,离开时感慨:“仁明啊,你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往来无鸿儒,谈笑皆白丁啊!”
但是,对薛仁明来说,白丁有白丁的好,“读书太多的人,生命里有太多的假像。”他是从那种状态过来的人,太清楚了。
(五)山林
薛老师说,“我有一种山林气。”
在隐居的日子里,他对台湾这20年各种风潮,不管是什么本土化、还是什么国际化,他都隔岸观火一般,保持旁观者的姿态,远远地看着。
读书也有了新的标准,不理会所谓学术、时代风潮,只读让生命直接受益的书。种种文化热门书、年度红火书、知识界话题书,他多半知道,但几乎都不看。
他读南怀瑾,感慨老先生道行深、修行够,难怪不知修行的学院要藐视他!读胡兰成,从《山河岁月》,到晚年文明的大论述,赞叹他句句打到中国人心灵归宿的最关键。
这时候再重读论语、史记,他也读出了从前没有品出的万般滋味和宏大气象。
薛家的乡居生活一般是这样的:
一家人早上5点多起来,洗漱完毕,孩子们边煮饭边读经。早饭后,大人出门散步,小朋友们洗碗、扫地、读书。中午,大人负责买菜,孩子负责做。下午,孩子们念古文观止,然后做学校的功课。每天晚上七到八点是他们的课外读物时间,他们爱读《三国演义》、《红楼梦》、《隋唐演义》,也读王鼎钧的《关山夺路》。晚上九点,薛仁明一家开始休息。
薛家三个孩子都不上学,在家受教育。台湾的教育体制和大陆不同,“学校会给你保留学籍,允许你回家自学。一个学期回到学校去参加两次或者三次考试并且通过,就可以了。学校有时会打电话说,最近学校有什么活动,你们要不要来参加,一般我们只去参加考试。其实学校的课程每天花两三个小时就可以完成,然后有大量的时间去读课外读物,在家上学的情况还不错,老大还考了全校第一名。”
京剧是全家人的共同爱好,大姐和二姐喜欢程砚秋、梅兰芳,老么薛朴喜欢杨宝森。薛朴还曾经扮过打渔杀家的萧恩,小小年纪,他已经觉得儿歌“好幼稚”,流行音乐“好吵”,京剧“很爽、很亮”,他爱读《三国演义》,读书的时候,神情跟时下小朋友读绘本的神情一样,又轻松,又投入。
薛老师不刻意把听京剧、读古典小说作为孩子的功课,他只是提供给了一个环境,让孩子自然浸润其中。对于教育,他的态度是,父母不能用强硬的方法去塑造孩子,但身为父母,你心里要清楚有哪些东西是好的、对的,在孩子成长的环境里要提供给他。不能什么都不做,如果完全不干预,到最后孩子只能被流行文化俘获了。
龚琳娜有次去薛家做客,发现家里的饭菜大部分是三个小朋友做的,非常惊讶。
在辛庄师范的时候,三个小朋友也经常是同学们的谈论话题。我们发现,他们有西方孩子的那种明亮的眼神,自由和天真,又有东方传统文化熏陶下的规矩与安静,真的很难得。
2010年,薛老师辞去了教书的工作。
这个决定不容易。台湾乡村老师的待遇非常好,政策规定,乡村学校与台北等大城市的学校,老师薪资是同一水平。辞掉工作第一年,他的收入只有原来的四分之一。
但那时候薛老师开始接到《中国时报》、《联合报》等大报副刊的约稿,如果一边上课,一边写作,家里还有三个小孩要照顾,他势必会把自己绷得很紧。而他是个超不喜欢把自己绷紧的人。
很快,他笔下的孔孟之道、礼乐文明、生命气象引起了广泛反响,短短几年间,已经有好几本书出版,也在海峡两岸分别做了近百场讲座。他所说所学,正是自己20多年来所行所证,被誉为“时代人心的明眼洞察,中国文化的入心言说”。
(六)性情
有一天,一个朋友问薛老师一个问题:他很想让孩子读一读四书五经,但是学校的功课已经很紧张了,再去读经,时间上不允许,怎么办?
薛老师回答:小孩读《四书五经》是好事,但是它不是最重要的事。
最重要的事情是培养小孩的性情,也就是培养他能吸收四书五经的营养的体质。
薛老师家的三个小朋友是最好的例子。
大姐刚刚出生的时候,由于是薛家第三代的第一个孩子,全家族如获至宝,薛爸爸终于当上了爷爷,不知道多么开心。从前薛老师以为老父是个比较理性和淡定的人,后来才知道,那得看遇上什么事!为了唯一的孙女,从来不说人家半句闲话的薛爸居然也抱怨起邻居来,原因只是邻居惹哭了他的孙女!才六个月大,“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大姐就被宠出了一份乖戾之气,薛老师觉得,再这样下去大姐的性情将来会有问题。但能这么办呢?劝说根本不起作用的,“你跟他说你不能这样子溺爱,他每次都回答我哪有溺爱,好不容易有一个孙女我不宠不然要干嘛,你每次讲他,他就开始变本加厉,所以理性说服完全没用。”
所以只剩一个办法,“赶快生第二个,以量变产生质变”。果然,二姐出生之后,大姐的性情就变了,因为她的独一无二已经被稀释掉,再也乖戾不起来,性情越来越好。
所以薛老师的观点是,不要夸大读《经史子集》、读《四书五经》对一个人性情的影响,读经是“接天线”,同时还要接地气才行呢!
他觉得,中国音乐、中国戏曲对性情的力量更强,因为无假、无隔,直通性情。
薛家三个孩子都爱京剧。薛朴要是在家里淘气干了什么坏事,妈妈最严厉的惩罚就是“今天不准看戏了!”薛朴马上老实下来。
但是,也多少有点让人担心啦,像薛朴这样在家受教育、又热爱京剧的孩子,跟同龄孩子很不一样,会不会将来很难跟别人沟通,不容易融入社会?
薛老师完全不担心,他觉得我们跟人相处,从来不会因为不一样而合不来,两个都喜欢《甄嬛传》的人在一起才会处得非常痛苦呢。合不来都是因为性情有问题。而传统戏曲,是最好的培养孩子性情的方式。
他记得看的第一出京剧是《锁麟囊》,感觉和艺术电影完全不同,清清爽爽,就很有好感。后来常常看,刚开始会打盹,慢慢就看出味道来了。
比如,《龙凤呈祥》、《群英会》里赵云出场,剧情按说正是紧要关头,可是赵云一亮相,就是好几分钟的耍帅和扮酷,难怪有人常常说,京剧拖沓不紧凑,但薛老师理解那就是中国人的人生态度——即使在那样的节骨眼上,也都还有余裕和能耐能回过身来转个弯呢!
看着看着,越看越觉得有意思,人就放松下来了。
“以前乡间有许多老者,也没读什么书,但看起来就有一种从容自在,没有暮气,我觉得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戏曲的感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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