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

       每每想起这个题目，心情总是莫名沉重。从大学开始，在外求学，流浪，漂泊中寻求着生活，每到一个地方，从心里就觉得自己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就像没了根的浮萍，漂来漂去，却不知道漂向何方！也因为如此，心中的乡愁，慢慢地淡了。以前一遇到家乡的人或事，心情激动，恨不能一句话把所有的话就讲出来。现在，在人前只会敷衍几句，算是一个开场白，只会在独自一人的时候，默默地想起家里的双亲，在家乡附近徘徊的妹妹，几间瓦房，两个大棚，一两亩田……

       年初，由于母亲骨折，回家几日，跟着父亲下了几天地，早没了儿时的工作技能，没做多少，就已气喘吁吁，满手是泡。想想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头朝黄土背朝天，他们是中国最平凡的人，却做着中国社会最专一的事情，也就是这些在外人看起来不聪明的人，养起了中国所有的人。

期间，父亲跟我聊到爷爷，一个老革命的故事。爷爷好像是日本鬼子投降那一年参军，参加了山东战役、千里跃进大别山、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跟着部队打到福建，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当年解放战争，寿光去了一个营，结果只回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我爷爷。开始的时候，政府也给了爷爷很多的照顾，免费体检，免费拿药，一年在疗养院待一个月。

可是，战争总是无情的，战场上的人，即使最后活了下来，可也带回了病痛的身体，70年代末，爷爷得了癌症。也就在爷爷快去世的时候，爷爷希望能够得到政府的免费医疗，可是，却没有人回应，最终在病痛中离去，那一年，父亲十几岁。父亲说，爷爷在去世前一个月，因为身体疼痛难忍，于是拿着当年政府给的证件，想住医院，可是医院却不允许。于是，父亲从邻居家借来马车，赶了三十里地，把爷爷带到政府，可是爷爷却吃了门卫和相关领导两个闭门羹。一个月后，爷爷走了，始终没有住进医院，我是爷爷的大孙子，所以，我想，爷爷是带着遗憾走的！爷爷是为新中国流过血的普通战士，可是，临走的时候，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

大概是爷爷的故事过于吸引我，就让父亲多讲了一些村子里的故事。说到了我们村当时唯一的一个红军，大家都叫他老狗。因为从过草地就跟着党，所以，难免有些骄傲，心里认为，新中国是他用鲜血打下来的。其实，他的想法也不错，新中国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他丈量了一半，那些脚印，带着他的气息。人虽骄傲，却也没做什么坏事，嘴上难免炫耀一点。所以，当文革到来，大家也就猜到了，他被打成了反革命。

事情的原因也很简单：大家要学毛主席语录，他嘴碎了点，说了句：什么语录不语录，我说的就是毛主席语录类似的话。所以，反革命！听父亲说，在批斗大会上，红卫兵使劲地别着他的胳膊，让他跪下，厉声问他，服不服？他一边反抗，一边傲气地喊道，我不是反革命，这天下是我用鲜血打下来的，当你我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你们去哪里了？现在说我是反革命？就知道窝里斗？听者父亲描述当时的情景，我能想象地出，一个老兵，从过草地开始，到新中国成立，一直在中国土地上撒着自己的热血，却被他亲手参与建立的这个国家，说成反革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撕心裂肺？

刘少奇、彭德怀等等一批老革命家，我们清楚知道他们的冤案，他们威风过，也落魄过，可是，他们毕竟有过光辉的时光。而像老狗这样一个老兵， 新中国成立之后，就在一个小村子里默默生活，平常引以为豪的就是那些当兵的经历。可是，又有多少人记得他们？在我们这个小村子里，两代人了，又有多少人记得这个曾经为新中国洒过自己热血，被自己亲手参与建立的国家认定为反革命的人？直到现在，除了上一代人的记忆，村子里已经没有了多少他的气息。

除了尊重，我们还欠这些老兵很多很多……

他们是另外一类人，在四十年前，他们是我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又是我们的亲人。他们中有的人，曾经也在这片土地上，参与了对外来入侵者的驱逐，他们也是这个民族的英雄。他们中另外一些人，因为种种原因，或是被抓壮丁，或是想在当时的政府谋个一官半职。因为时代的原因，他们按照命令，做了一些不利于现代政权的事情，所以，解放的时候，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纷纷离去。他们就是国民党老兵。

说起故乡的国民党老兵，我熟悉的人就两个，一个是我爷爷的双胞胎哥哥，一个是我妹妹同学的祖爷爷。我大爷爷是国民党抓壮丁时抓去的，国民党山东战场失败之后，我大爷爷被调去徐蚌，参加淮海战役。就在部队南下的路上，我大爷爷做了国民党的逃兵，逃回了老家。 避免了兄弟相残，也避开了随时可能到来的死神。因为没有案底，又不是主动加入国民党，所以大爷爷在文革期间没有被批斗。就在村子里，默默地生活了多年，直至几年前去世。

相较于大爷爷的幸运，另外一个国民党老兵在海的另一边，背井离乡，生活几十年。他是我妹妹一个同学的祖爷爷，新中国成立前，他跟着国民党败退台湾，抛妻弃子，看似无情，却满是无奈。如果当时不离开，他手中的案底，足以让他丢掉自己的性命。 在台湾的前些年，他的日子并不好过，跟他一起的，还有邻村的几个人，没有工作，没有一技之长，生活悲惨。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他跟一个还算富裕的遗孀组成了新的家庭，从此，他的生活慢慢地好了起来。

九二共识，这些在外多年的国民党老兵，终于可以回家了！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么一纸共识，对他们来讲，意味着什么？

大概是九三年左右直至陈水扁上台，他几乎每年都会回到村子里，住上不短的日子，这些年，在外漂泊，对家乡的思念，对妻子的感情，对儿子的期盼，我想，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时间越长，那份思念越重。听父亲说，他回来的时候，当年跟他一起逃到台湾的那些人，只有几个还存活于世，却很难踏上回家的班机。那些死去的人，骨灰跟着他，却回到了故土。

所以说，他是幸运的，在他有生之年，他回到了家乡，在外多年漂泊，他清楚地知道，只有活着，一切才有意义！而剩下的很多人，有命不能回，能回却没有命。中学的时候，学过余光中的乡愁，从来没有细细品味其中的哀愁，直到现在，我才能感受，他们心中愁苦的万一。

我曾经远远地见过他一面，那个时候的他，70多岁，却像40多岁，跟他儿子站在一起，不像父子，却像他儿子的弟弟。村子里跟他同样年纪或许是儿时的玩伴，早已白了头发，皱纹爬满了脸，他的妻子，也被生活的重担，腰弯成了90度。他来的每一年，都给家里不少钱，他的儿子，也理所当然地成了村里的首富，他是在弥补这么多年对妻儿的亏欠，可是，他的内心，真的平静过。想起，那个时候，我看见他在台湾不知道是儿子还是孙子，在我们田间地头捉蟋蟀的场景！

后来，非典爆发，他不幸感染，死在了台湾。最终，骨灰回到了家乡，魂归故里！

他们只是在台湾的国民党老兵的一小部分，却是他们最真实的写照。一别故乡几十年，多少泪水，多少乡愁，透过那淡淡的明月，不知道，家里的人，能在那里做多少停留。寂寞的夜，一瓶烈酒，流落异乡，是悔恨，还是优愁，想想远在天边的家乡，看看自己落魄的模样，不知道这辈子，能否再回到家乡？那一抹乡愁，又有谁帮他撵走。

蒋介石有家不能回，可是这些老兵，又有谁能记得？如果不是他们集体抱团，相互照应，客死他乡， 一堆白骨，又有多少人会为他们带回最后的乡愁？这些人里面，有的抗过日，有的没有，有的是这个民族的英雄，有的只是战争的牺牲品。可是，所有的这些，他们只是被动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蚂蚱，被人操纵着，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我们的亲人！

对于亲人，我们缺少了关爱，缺少了理解。

在我们村，目前参加过解放战争的，我知道还在世的，是我家后邻的西邻，80多岁，身体虽然还很壮实，但是，耳朵已经开始聋了，每逢过年，政府都会有人专程过来慰问一趟，几袋米，几斤肉，一个月百十块钱， 虽然不多，但是老人很是满足。我相信，还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不期望政府给他们多大的福利，只要政府不忘了他们，他们就很满足了，多么可爱的人啊！

       这就是我出生的村庄，一个有着很多故事的地方，我的童年在那里，又有很多祖辈的童年也在那里！他们的故事很精彩，可是时间飞逝，流过的时间，渐渐地飘落了浮起的历史尘埃，随着老人们一个又一个的离去，多少张脸孔，多少个鲜活的故事，都慢慢地归寄于尘土。多年之后，当我们问起，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人流过血，有多少人洒过汗，我们都不会记得，只记得这片土地，曾经的祖辈们，在这里走过，跑过，生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