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似乎格外寒冷。除夕前后短短数月,先后陨落了那个时代光芒耀眼的两颗星子。
蜀汉名将、汉寿亭侯关羽,因出兵攻樊城,遭东吴军袭其后方,遂失荆州。羽父子为潘璋部将马忠所擒,遭斩首而死;次年一月,名居汉庭丞相、实则握有半壁天下的曹操,亦在许昌病亡。
荆襄地方的冬天,临江处能望见芦花如雪,在清浅水边,更显萧瑟寂寥之意。
孙权派全琮做使者,来宣召在夷陵收聚降兵的陆逊之时,陆逊正独立江边舟头,临风远眺。
“子璜(全琮字))一路辛苦。”
陆逊下船,迎着滚鞍下马的全琮,含笑说道。他打量着来人的面孔,上面似乎并无太多喜悦颜色,相反地鬓发微乱,竟似乎带了一丝焦急的味道。
“吴侯现在何处?”
“仍在公安城,我此次来见,有两个消息要告诉伯言知晓,一公一私,一喜一忧,未知伯言愿意以何者为先呢?”
陆逊想了想,笑道:“自然先公后私。”
全琮道:“恭喜!吴侯在公安大会诸将,历数功勋,如今已任命将军你为宜都郡太守,治理夷陵、秣陵各地。又命我传将军赴公安,更拜封爵。”
陆逊谢恩毕,向他拱手道:“有劳子璜,如今你我谈完公事,请随我先上船暂歇吧。”
他说着,便请那人登舟,然而全琮却没有动。
那名穿着玄色衫子的儒生,只是叹了口气,低声道:“吕蒙大都督病重了。”
陆逊的眉头陡然一跳,那一瞬间他好像没听清对方的话一样,淡淡地转过身,平静地问道:“……什么?”
“吕子明病重。”全琮又重复了一遍,说得很清晰,“卧床数日,饮食不进,主公日夜忧虑不安,群臣都无计可施了。”
陆逊没有说话。
那时候,寒冷的江风呼啸着,掠过江中行舟的船帆,吹起点点芦花如雪。
最后陆逊浅浅地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我明白,我着人先带子璜去客帐暂歇,待我交待完军中事务,明日一早,即随你启程赶赴公安。”
陆逊还记得,吕蒙称病返回建业的时候,他曾经特意去见过他。
那时候他建议吕蒙趁关羽分兵取樊城,即时向孙权进谏,发兵取荆州,那时候吕蒙看起来状况并不好,他甚至不像一个将军该有的那样跨马而归,相反地则是乘着车,半躺半卧。
可是陆逊并不相信他是真的病重,因为吕蒙的眼睛里没有病容。
陆逊想起来这个人骗开零陵城门的诡谲、力主强攻皖城的决断,还有夹江立坞抵御曹操的细密周至,他向来是赞赏吕蒙的——虽然他们出身迥异,阅历不同,但是他愿意将自己胸中的计略交付这个人的手掌上,不计其余。
然而吕蒙只是笑着,“确实如你所言,但是我实在病重,恐怕不能率军出征啊。”
吕蒙推脱着,眸子却半扬起来,审视一般暗暗地看着陆逊的脸,陆逊从他的目光中读出那种久经沙场的老练。
所以陆逊断定吕蒙是诈病,果不其然,待他面见孙权之后不久,他就被加封为偏将军、右部督,暂代吕蒙职位,而吕蒙却暗暗屯兵寻阳,渡江夺取荆州。
然而,世事无常,何期竟有这样多不能分辨的假假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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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的灰烬,积淀在青铜的博山炉中,吐出一缕香烟,在半明半暗的灯火中缭绕不散。
大都督何其福薄。
照料病重的吕蒙的下人,这几日都这样窃窃私语着。
本来,东吴已多年未见如此的欢宴场面了。孙权为了迎候吕蒙,早早率群臣出城,在他安排下的乐仪鼓吹声中,那名以老成持重闻名的君主竟然面绽欢容,连奔数步,一把扯住了吕蒙的马辔头。
吕蒙见到孙权亲迎,自然早已下马伏地,深深叩拜,孙权躬身以手扶吕蒙两肘,大笑着一力拉他起身,宽大袍袖因此迤逦尘土,而孙权亦丝毫不以为嫌。
这位年轻的君主,挽着年龄与自己相当的将军的手臂——实际上在那个经风历雨、艰难多灾的时代,他们之间主臣的关系更像是一种信约,孙权长于患难,吕蒙起于贫贱,他们之间的感情,并不像前朝丹墀上下三跪九叩的天子与臣僚之间,有那么多无形的阻碍。
“子明不该哇!”
孙权朗声而笑,“取荆州、擒关羽,都有赖子明谋划。孤知道你向来有赏必辞,然而此功若不受赏,岂不令我这个做主公的为难吗?”
吕蒙赧然,这位将军稍显不自在地看看身后的仪仗,低声道:“主公厚赐金钱,已然令蒙甚感惶恐,这样的排场……我不知该怎样谢恩。”
孙权那对隐隐藏着江水碧色的眼睛里,那时候显出了一丝得色,他伸手去拉吕蒙的手,在战甲精铁的护手底下与他五指勾缠,“好啊,子明此来,我就知道你必定不卸甲衣,来来,跟我去内殿,给你解甲洗尘……”
那天夜晚酒宴上的歌舞、丝竹和觥筹交错的欢声,好像还在耳边回响一样。
吕蒙昏昏沉沉地,勉强睁开眼,视野里微弱的灯火光芒一闪一闪。
那时立刻有个小鬟,拿浸了水的布巾敷在他滚烫的额上,惊喜地尖声说道:“大……大都督醒了!”
立时有三两个医官,从左右围拢上来,或端药或把脉,吕蒙隐约觉得殿外一阵脚步纷乱,他看着窗外青白的天色,便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缓缓问道:“卯时?”
“卯时二刻。”
“主公……”吕蒙费力地抬起身子,一手扶住床榻,那时候他想起来他是在孙权下榻处养病的,“主公在外边?”
“吴侯一直都在外边。”
“……我为什么不知道?”
“这……”医官为难地眨了眨眼,最后不得已低声说道:“大都督你……病得人事不知,时昏时醒,吴侯怕搅扰你休息,只是在门口探视,从没进来。”
吕蒙忽然不知说什么好,胸口气促,他低头压抑着咳嗽了一阵,这时候身边一个十来岁的小侍儿赶紧给他奉上一盏参汤,低眉顺眼:“大……大都督你、你烧了好几天了……请、请进汤。”
少年感到紧张。
对这些平日侍奉孙权左右的家仆来说,他只知道面前榻上这个男子是东吴梁柱、最受孙权信重的将军,他颤巍巍地给吕蒙奉上茶盏,不敢抬头。
吕蒙叹了口气,接过来,喝酒般一饮而尽,他想到自己如这少年一般年纪的时候,正瞒着寡母、混在姊夫邓当的军队里与乱军交战。
那时候他胸中还没甚么大志,只是想着出人头地、脱身贫贱……稍长的时候,他耍过小聪明,赊来银钱给自己手下的士兵置办新衣,日加操演,就为了能让前来阅兵的孙权在众人之中,能够高看自己一眼……
他记得那时候他一双眼睛,始终牢牢锁在孙权身上,吕蒙甚至记不得自己的眼神是不是太过急切,泄露了他内心对建功立业、改头换面的渴望。
其实孙权还比他要小四岁。吕蒙记得那时候他能在未来的吴侯眼中,看到一种他不理解的小心翼翼和戒备。
孙权见到吕蒙醒了,拂袖去了外殿。
那时候他已经宣召了虞翻觐见,那名文人凌晨给从自己的宿处拎起来,只能老老实实候在外面,等待孙权下一步的吩咐。
那名号称碧眼紫髯的君侯淡淡看了眼他,说道:“虞翻,上次孤令你占算擒关羽之事,你说不出几日关羽必死,如今果然如你所言。由此看来,你的卦虽然不一定能与伏羲相比,然而也足够媲美东方朔了。”
虞翻无话可答,只能躬身行礼。孙权仿佛心不在焉似的,停顿许久,才缓缓说道:“我想让你为孤再算一卦,可否?”
虞翻苦笑。
其实他已猜到,孙权让他算的实在是一件不必算也不能算的事情,然而他依旧只能恭恭敬敬地在孙权给他准备好的小几前坐下,“主公……请讲。”
孙权微微斜着身子,逆光处令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虞翻只能看到吴侯袖底的手,默默地松开、攥紧,微微颤抖着又松开。
“孤令你算一算子明的寿数。”
孙权最后只是如此说道,他的语气甚至非常平静,让人难以揣测其下的情绪。
虞翻的肩头抖了抖,然而他只是沉默地摆开了卦盘和卦草。
卜者转动盘子的声音,那时候就像是上天的旨意一样,沉重地叩击着聆听者的心门。
吕蒙卧病的内室忽然传出一阵剧烈的呛咳声,紧跟着是仿佛瓷器落地的碎裂声响,虞翻一怔,缓缓停了手。
孙权忽然发怒了,这位以年青和坚忍著称的君主一脚踢翻了面前的几案,飞溅的冷茶落在虞翻的衣襟和脸上,然而他动也没有动。
他只是任凭自己的主君带着某种恨意,将自己面前的卦草等物纷纷扫落一地。
孙权背过身,用非常冷酷的声音说道:“不用算了,孤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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