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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遮月,星光黯淡,凉风习习。
不仆洗完二十件衣裳后,再次来到府中的祠木前。他见四下无人,就摆下自己舍不得吃的一小块肉脯,恭恭敬敬地向木神祈祷。
那是一棵高达三丈甘棠树。传闻甘棠树能明断是非,是木神寄居的神树。在甘棠树下发的任何誓言都不可违背,否则必有报应。不仆祈祷家主卫公得臣永远健康,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
卫公白天在读一篇文章,朗诵到“愚者之笑,智者哀焉;狂夫之乐,贤者丧焉”时,好端端的人突然喷了两口血。所有人被吓得惊慌失措。不仆的眼睛当场哭肿了。
他喜欢这个只住了半个月的新家。四进的宅子在将军卿相眼中很小,在寻常百姓看来已经超大。这里跟不仆待过的各国贵族家都不一样。主君卫公颇有威仪而不冷酷,担任家宰(管家)的恶夫叔叔是个暴脾气却嘴硬心软。
不仆想起自己进卫府的第一天,恶夫叔叔训诫道:“你好好干,别想逃跑,也别想着投机取巧。主君之前考验过的孩子没一个过关的,你是第七个。希望主君这回没看走眼。”
“他们都被主君卖回去了么?”
恶夫狡黠地一笑:“嘿嘿,到时候你自然知晓。”
不仆不知道卫公到底要考验自己什么。从那天起,无论大小事,他都小心谨慎,唯恐出半点纰漏。头五天,恶夫动辄骂他笨手笨脚。后来突然不骂了,反而常在他干活时絮叨关于这个家的事。
恶夫说卫公年轻时因故入狱,妻儿也在那场动乱中殒命。后来秦王又用得着他了,就恢复了他的爵位。然则咸阳没有哪家女子愿意嫁这位身体大不如前的原罪臣。卫公也愤然不再娶,从咸阳来到栎阳隐居,不问国事。
卫府的十二个仆人原本都是隶臣,有异邦战俘,也有老秦人罪犯。他们后来不是免为庶人,就是立战功后当上了有爵位的家臣。爵位最高的是恶夫,第五级大夫爵,只在主君出征时披甲护卫其左右。
恶夫这话在年幼的不仆心中激起了波澜。他隐约感到,成为一个善于伺候人的隶臣并非自己最好的出路。
祈祷对八岁的孩子来说太费神了。不仆很快哭累了,坐在地上,左手和右手轮流抹泪,全然没察觉恶夫已来到他身后。
“哟,这是你今天第四次拜神了吧?真勤快。”恶夫在祠木前祷告了一番,对不仆说,“放心吧,主君只是老毛病犯了,用药之后已无大碍。”
“恶夫叔叔,主君为啥有这老毛病?”
“他胸口中过毒箭,治晚了,余毒没清干净。”
“那一仗很惨烈吧?”
“还行。”
“是哪个坏蛋伤了主君?”
“秦国禁卫军的一个无名小卒。”
“叔叔,主君不是秦将吗?为啥要跟秦国的禁卫军打仗?”
“这可就说来话长喽!”恶夫把不仆拉到跟前,确认周围没人,才低声说,“你在韩国时,可曾听说过商君?”
“我知道,我知道。他是秦国的大酷吏,杀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一次处斩七百名罪犯,人头堆成了山,鲜血流成了河。听说他后来反叛秦国,被秦王五马分尸了。”
“哼,那些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恶夫撇着嘴,轻蔑地望着天边说,“你记住,甭管外面的人咋说,这个家里的人都认为,商君是大英雄,是真正的忠臣。他是主君的恩师,是被那些图谋推翻新法的老世族逼反的。”
“啥是新法?老世族为啥要推翻新法?”
恶夫顿时来了兴致,正要继续说叨。谁知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他身后传出——“恶夫,我饿了,快去弄点吃的。”卫公从墙角的阴影里缓缓现身。恶夫急忙告退,拖着义足一瘸一拐地离开。
卫公疲态,在不仆的搀扶下坐到了石凳上。他的烧退了,脸和嘴皮都有些发白,沉吟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不仆啊,你可识字?”
“只认得十九个魏字,三个韩字,五个楚字,秦字……一个都看不懂。”
“假如你能学会三千个字,最想做什么?”
“没想过。”
“现在想想。”
不仆使劲想了很久,沮丧地说:“不知道该咋想。”
“你可知老夫的名字得臣是何意?”卫得臣见不仆摇头,便自顾自地解释道,“臣者,人奴也,就是像你这样的隶臣。得臣,就是家里的奴隶多多的,就是成为人上人。懂吗?你想成为人上人吗?”
不仆摇摇头说:“我娘说我福薄,没有富贵命,不能太贪心。我只要每天吃上一口,不,一大碗不掺糠秕的热饭,不挨打不挨骂,就算只活一年就死,也行。”
“错也,全错!你娘其实是相信你有富贵命的。”卫得臣板起脸正色道,“你可知,不仆的意思就是不要给别人当奴仆。不为人奴的人,又怎会福薄?”
“主君,是真的吗?那不仆是不是也可以成为恶夫叔叔那样的低爵人?”
“你的野心可以再大些,比如,将来像老夫一样。”
“真的吗?不仆笨,主君你可千万别哄我哦。”
卫公正欲回答,突然感到头昏目眩,胸中郁结的一股气猛然涌上喉头,化作一口鲜血喷出。他在倒下之前,似乎看到年幼的不仆在哭喊,眼皮越发沉重,意识迅速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轻柔而激动的童声传入了卫公的耳中——“主君,你醒了?恶夫叔叔,主君醒了!”
卫公看到一双小手把湿巾整整齐齐地摆在了自己发烫的额头上。
“不仆,现在是什么时候?”
“您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是晡时,该吃夕食了。”不仆答道。
卫公正想起身,被赶来的恶夫不由分说摁回去了。“主君快躺下,您烧了一整天,都说胡话了。”
“哦?老夫,说了什么吗?”卫得臣感到浑身酸软,血液经过大脑时仿佛变成了铁蒺藜,刺得头顶的筋脉疼痛不已。
不仆双手捂着耳朵说:“我只听到主君叫了一声‘师父’,其他的一句都没听见。真的!”
恶夫叹息道:“您又做那个噩梦了吗?”
“嗯!”卫得臣像泥一样瘫在床上,喘着粗气。
“咳,主君,商君的事情都这么多年了,您还是放不下。这可怎么得了哟!”恶夫长舒一口气说,“幸好客人刚才没闯进来,否则就麻烦了。”
“家里来客了?”卫公抓起毛巾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不仆抢白道:“来了两个人,一个穿着甲胄,甲片又细又整齐,我偷偷数了好几遍,至少有一百多片;另一个衣服上绣了好多花纹,有龙有凤,好像还有月亮和太阳。可是……”不仆难过地说,“主君病得这么重,要不还是让他们先回去吧?”
他被恶夫瞪了一眼,赶紧用手掩住了口。
卫公有气无力地问:“来者何人?”
恶夫说:“您最好的朋友和……咳,您不许我们提起的那位贵人。”
只听“啪,啪,啪”,卫公用力拍了自己脑门三巴掌,烦躁溢于言表。他想了很多逐客的借口,最后还是无奈地让恶夫去请客人进屋来。
两位不速之客大有来头。国尉司马错是卫公的好友,卫公巴不得他天天上门。另一位是令卫公心怀怨恨却又无可奈何的仇人。
“参见大王!请恕臣有病在身,不能全礼。咳咳。”卫公暗自庆幸这场发烧来得及时,不用起身向仇人跪拜。
“无妨!”秦惠文王一挥手,让司马错把礼物放在案上,“这是扁鹊先生的弟子亲手配的药,他说你的旧伤不好治,但不是毫无希望。你已不年轻了,身体要紧啊,师兄。”
“大王是不是搞错了!这里没有大王的师兄,老臣也没有欺师灭祖的师弟。”这话一出,气氛瞬间尴尬了。
司马错见秦惠文王脸色难看,急忙打圆场道:“得臣兄,我王那时年少,被老世族裹挟着走,也是身不由己。况且,当年你师父他老人家逼我俩发的毒誓,你可还记得?”
“我岂敢忘?”卫公有点恼火,狠狠地瞪了司马错一眼,长叹一声道,“师父让你我无论如何都要做新君的后盾,不让秦国新政流产。哪怕他自己沦为世人眼中的反贼,也不准我抗命。”
司马错说:“你记得就好。无论如何,你先看看这封密信。”他拿出了一卷竹简塞给卫公。
卫公漫不经心地翻开,刚瞟了一眼就脸色大变,把上面的字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劳烦你去一趟蜀国,把那位老兄请回来。我需要他的才智。”司马错肃然道,“此战关系重大,将会影响秦国未来百年,不容失败。”
秦惠文王也极尽谦恭地说:“恳请师兄,再帮吾最后一次。您不是要帮商君把新法推广到全天下吗?事成之后,吾保证不会再有人打扰你余生清静。君无戏言!”
卫公很不情愿地点了头,随后望着窗外的阴云细雨发呆,再没跟秦惠文王和司马错说一句话,直到他们告辞了都没回头。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这不告而别的怂包,原来躲到蜀国去了。老夫不把你揪回来,就不叫卫得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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