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总有人在唱歌。
如果我晚上九点多在家的时候，总能听到楼上有个人在唱歌，唱的大部分是beyond的歌，或者是张学友和伍佰的歌，偶尔也会听到陈奕迅和周杰伦的歌。从他的歌单来看，他或许跟我同龄，或许比我还要大一点。好在他唱的不是很差，唱的时间也不长，倒也无所谓扰民，也没听到有人到房东那里举报他。
我搬到这栋楼也挺久了，但这里的人我都不熟，和别人唯一接触的地方只有通过房门楼梯口这个地方。有时候会听到一些大人小孩边上楼梯边聊，但过了几天就消失了。这栋楼除了一些长租客之外，更多的是只租几天的人。每天我都是回得也比较晚，楼上住了多少人，楼上的人是什么模样，我其实都有不了解。
唯一清楚的只有楼下的一群大爷，每天晚上回来，总能看到他们在门外的小阶梯坐着纳凉，旁边放着的是几辆不上锁的小黄车，这是他们的上班的代步工具。有时候他们也会买点花生和啤酒在那里吃。他们一群人就只有一把钥匙，每次回来就看到这栋楼的感应门那里有一把拖把挡着不让门关闭。这样那些比较晚到的同伴就不会进不来了。进了这个感应门，在楼梯口旁边的就是他们的房间，是个一室一厅。他们的门大多数时间都是开着的，空调也都是一直开着的，刚从外边进来，立刻就能感受到他们房间的空调，同时还夹杂这一股汗水和其他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两个房间除了那种学生宿舍的双层床，见不到其他家具。
他们这个空间里面究竟有多少人，我不知道，也无从知晓。这个城市里还有很多这样的人。
有天晚上，我又听到了歌声，那天一直在循环着beyond的海阔天空，声音悲怆，让我想起了高考结束那天，我们班几个男生一起到KTV唱这首歌。
突然想起我的被子还没收，待会要是下雨，今天就真的白晒了。于是急忙跑到楼顶上，歌声也越来越清晰，我觉得这个租客可能是住在4楼吧，但却没想到他此刻正在楼顶上面，顿时觉得非常尴尬。此时他正在坐在椅子上，手里还拿了一把吉他，见到我上来，显然非常意外，又自觉有点失态，站起来和我打了个招呼。随后回到他房间去了。
后来在楼梯口遇到，偶尔也会打招呼。
我的房间就在二楼，光线通风都还好，有时候实在受不了空调的味道，就将空调关掉，把门窗都打开。他上下楼梯的时候，看到我坐在电脑前，也会在门口和我攀谈。他这个人话很少，不像是个比较开朗的人。直到我们比较熟了，他进来我房间坐，才终于打开话闸子。
这位大哥姓周，比我大几岁，出生于四川东部的一个小山村，家贫且寒，大专文化。他去年才到广州，也在这附近上班，今年已经是工作的第五个年头了。
进我的房间时，由于我的房间只有一张椅子，沙发我让房东搬走了，一直没有添置新的家具。老周进来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着和我聊聊天，偶尔坐在床边，但他的坐姿很固定，身体前倾，然后将手肘支在膝盖上，手掌合拢；或者是双手环抱胸前。
当他看到我房间里还有不少书，显然有点惊讶，“没想到你房间里面还有这么多书。”
“不过是无聊的时候消遣一下时间而已，电子书看不太习惯，所以喜欢的书都买了纸质的。”
老周笑了一下，说，“闲来无事读一读这些书就好了，但不要以为自己看了那么多书就和别人不一样，更不要将他们当做炫耀的资本，那真的是一件很傻的事。
大学时，学校的人大部分都不爱读书，逃课上网，我对游戏不太热衷，下课唯一的爱好就是去图书馆。我觉得即使在专科只要多读点书就能和他们不一样，也能对抗自己心里的自卑。我什么书都看，诗歌哲学，小说杂记，我也会偷偷写诗抒发心里的苦闷，也尝试过自己写小说。
那时唯一的骄傲就是可以反驳老师的错误，学校的讲师级别都是二本毕业，说实话，水平真的不高，连一些比较基础的古文都可以解释错误。我高中语文基础比较好，加上那时特别喜欢读古文，翻看古文观止，也读二十四史，所以古文基础还算不错。
在同学眼中，我可能是一个比较怪异的人，老师也非常讨厌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可能是心理的苦闷无处释放。
大学还有一个爱好就是玩音乐，其实玩得也不是很好，毕竟基础不是很好，全靠自学和混乐队。在乐队我也是刺儿头，即使是队长，我也觉得他水平不高。于是我自告奋勇给其他队员教授理论。现在想来真觉得自己幼稚，总觉得自己比别人要厉害。
像我这种穷人家的孩子，不光是穷，更多是因为贫穷限制了我的眼界，使我丧失了很多信心。我初中的时候才见过城市的样子，就是我们市中心，跑到那里去，连公交都不晓得坐。那时在学校穿着自己补的裤子，青春期的敏感让我感受到来自很多人的恶意，初中的那帮同学不太喜欢学习。高中在镇上读书，每年高考全校也就考了几十个二本，更别说什么985，211了。那时我以为自己能考上本科，有时在班里还能考个第一名，模拟考的时候有时还能考上二本线。高考时发挥失常，没考上本科，读了个专科。”
我说，“那天听到你在唱beyond的海阔天空，一下子就让我想到了高考结束的那个晚上，我们一帮男生在KTV里唱这首歌。”
“那天其实也是有点失态了。”老周说，“我爸那天打电话过来，说已经给我准备了十多万的装修款。看着六十几岁的父亲还要为我去打工，心里真的非常过意不去。买房对于我来说，真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17年的时候，父母决定在县城买一套房子，我当时就十分反对，但父母坚持要买，房子写我的名字，每个月差不多三千的房贷。在小城市，我的工资自然不够。现在跑到这个城市来，除去生活成本，工资也才刚够。我的父母希望接房之后能尽快装修入住，老爸又跑到工地上去，每天工作12个小时；而我的母亲在当地的饭店上夜班。现在房价已经从之前的四千涨到现在的六千多，父亲高兴坏了。
每次回来看到楼下的那群清洁工，我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他们也在为我将来的生活操劳。我想让他们不用那么辛苦，但自己却无能为力。
大学三年做了很多现在看来很荒唐的事，以文人自居，自以为读了鲁迅的文章就可以做鲁迅，殊不知一进社会，这些东西全都没有什么用。很多工作，出身和学历就能把人挡在门外。
大专刚毕业的时候，在西南某个小城市工作，时常月入三四千，小城的生活水平不高，但基本上每个月都是月光，生活过得很不如意。在以后的几年里，终于升到了主管，月入五千。扣完税后还有四千多，但却一分钱也没有剩下。从山村里出来的人，真的没有一点理财的观念。除了刚毕业谈了个女朋友，我大部分时间玩玩乐器和摄影，买了一把七千的古典吉他，用进口的弦，买各种各样的笛子。在同事的看来我是个文艺青年，会各种各样的乐器，其实是伪精致。和网上所说月入几千分期买苹果，贷款买LV，出门星巴克的女生没有任何区别。
这几年来，我一直不想和同事保持太过亲密的关系，也不敢和现实中的人交往过多，一旦过于亲近，总觉得不适，这大概是我的自卑和敏感吧。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情况。
那天之后，老周在我这里就随意多了。有时候看到我房间里的笛子，还会点评一下，顺便秀秀他的笛技。
老周是个生活规律的人，每天八点前回家，然后在家做点其他的事，到了差不多九点，跑到楼顶吹风，唱唱歌。我听到他在楼上，也会跟他一起跑到上面去。不知为何外地人人总是对粤语歌情有独钟，虽然作为一个广东人，但我的粤语也不怎么标准。
这里远离市区，没有那么多的光污染，星空还是很漂亮的。有时，我们也会带些啤酒和下酒菜，但是不多，只是为了聊天助兴，我们两个人都不是很爱喝酒。酒对人的健康有害，但对于聊天却是一个非常好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寡言的人变成话痨，它能让人讲出许多平时不愿讲的事。
老周大学刚毕业的时候谈过一次恋爱，自以为找到了毕生的依靠。可是一旦到了谈婚论嫁，彩礼需要10万还不办婚礼这些事，老周写了一封长且虚伪的分手信给了他前女友。其实他的前女友也想分手，老周知道她并不喜欢他，为此还痛苦了很久。自卑和不甘让他对这段感情耿耿于怀，时常梦到她。
后来在工作中也吸引了一两个异性，很多时候只会持续一段时间的恋情就没有然后了。老周总觉得自己像是个渣男，撩完人家就跑了，他害怕确定关系之后，谈婚论嫁，让女方知道他是来自乡下的人。有个女生，老周真的很喜欢她。
我安慰老周说，你真的就是读书读多了，脑子里胡思乱想，思前顾后是所有读书人的缺点，导致行动力太差，何况你这个伪艺术家有时莫名的神经质发作。说真的，哪怕你给不了对方未来，给彼此一段美好的经历也挺好的。
老周看着我，“眼泪几乎留下来，我之所以成为今天的我，是在十几年的那个夏日。我意识到穷是一件多么难为情的事。许多人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回首前尘，我意识到在过去的那些年里，自己始终生活在阴影中……”
再次遇到老周的时候，他的状态已经好很多。他告诉我，以后的日子里，他可能要摆脱自卑，热爱生活，努力交一些朋友，认真读书，为快乐而读书，而不是为了炫耀；至于爱情婚姻，只希望能找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诚实地告诉她自己的情况，不虚伪也不那么自卑。这也许很难，也许一辈子都很难；尽可能多挣钱，让自己父母过得轻松点。
有一天，老周约我周末上去他家吃饭，他刚买的厨具到了。最近也开始学做菜，让我去尝尝他的手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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