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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牛牛红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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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林柳青儿柴啊柴/远去的乡愁(五十六)
顾冰
柴米油盐,生活之必需。每当看到这个柴字,我日渐麻木的心里,便会汩汩涌起辛酸的泪水。
我的家在江南的一个偏僻的小村。那里,是水网地带,出门见水,抬头是河。
在我幼小的时候,尽管家乡有鱼米之乡之称,但是,不知何故,粮食常年不够吃,柴草也总是不够烧。在那艰难的岁月里,人们为了弄到能维持基本生机的柴禾,不知尝过多少苦头,而为了节省燃料,也不知费尽了多少心思,更有人,还为这搭上了性命。
那时,老百姓家里烧水做饭,全靠田里的麦秸和稻草,因为人多田少,柴草哪里够烧。为了呕肥,沟边地头,草割得光光的,根本来不及长,再说,草稍一露头,还要割了喂猪喂羊,要割点草烧火,甭想!村子周围的芦苇,倒是茂盛而繁密,但一到秋天,砍下来要全部卖给供销社,村里一根也不得留下。麦秸和稻草,不光是当燃料,还有许多其它用途。如麦秸,用来编草帽,至于稻草,用处则更多,绞蚕龙要用它,(用稻草做成长龙形状的草龙,把蚕放在上面结萤),搓草绳,打草鞋,编草帘也要用它。所以,本不够用的柴禾,就更加奇缺。不过,人类自发明了火到现在,已过去了几千年,总不能再回到饮毛茹血的时代,米,还是要烧熟了才能吃。
在那个年月,为了节省烧柴,人们想出了各种办法。平时,很少炒菜,不管是青菜豆腐,一般在饭锅上蒸蒸。开水也是不烧的,灶上二锅之间,砌一只小锅,谓之颈罐,放上水,饭煮好了,颈罐里的水也就温了。天热时,我们都喝凉水,只有在寒冬腊月,才从颈罐里舀点水喝。烧完饭,灶膛里还有余火,那是万万不能浪费的,家家户户有煨罐,(用陶土烧制而成,为便于端取,大多有双耳或把手),等火熄灭了,煨罐中的水,就能用来洗脸洗脚,要是煨罐里放入豆子或其它食物,也会煨得酥烂。
但是,即便是这样,也无济于事,常常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家里便会无柴可烧。
天无绝人之路。不知是谁,想到了一个办法:扒芦屑。秋冬时分,芦苇割了,但地上还有一层掉落的芦苇枯叶,有人用爪扒,(一种农具,毛竹做的,主要用它在打谷场上,爪扒稻草),把芦屑扒拢,装入口袋,背回家里,烧起来居然比稻草还旺。
消息传出,瞬时,芦苇荡里,犹如从天而降,来了比芦苇还多的扒芦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顷刻之间,芦苇荡像被篦子篦过一样,芦屑被一扫而光,扒着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来晚的,吃完了馒头洗蒸笼,嘴里便骂骂咧咧,不得不败兴而归。
芦屑扒完了,有人又想到了更绝的办法,但因此,又闹出了一场令人烯嘘的悲剧。
一天,义塚地里吵开了锅。村子东面,有块坟地,听老人说,太平天国时,一群长毛(太平军)在这里,与清军发生一场激战。结果,长毛全军覆没。过后,当地百姓用棺木将这些阵亡的长毛,葬在了这里,因为无主,所以称之为义塚地。这天,桑岗村的螃鮍到义塚地,挖棺材,正好让泥鳅碰见。泥鳅问他作何用。螃鮍只顾闷头挖,不理踩他。螃鮍越不理睬,泥鳅越生疑,他抓起一块泥块,砸了过去,不偏不倚,恰巧砸中了螃鮍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螃鮍怒不可遏,抓起一根尸骨,回敬了泥鳅,同时骂了一句:棺材让你睏的。这下,犹如火上溅了油,爆仗点了捻,二个人挥拳相向,从坑里打到岸上,又从岸上打到泥里。
原来,螃鮍不知从哪来了灵感,他想到了挖棺材当柴火。这里,本来就是无主之坟,你不忌讳,也无人干涉。但千不该万不该,那一句棺材让你睏的,竟酿成了大祸。一仗下来,泥鳅倒没受多大的伤,但泥鳅一拳打在螃鮍的肋下,螃鮍顿时口吐鲜血,仰面倒地。人们急忙将他送去公社诊所,也不知道伤情如何,有无生命危险。
显然,挖棺材不是解决烧柴的良策。这时,和尚说,长江岸边有一种黑泥,能烧,有人烧过,虽然不如煤炭,但火力足以把饭烧熟。
说干就干。半夜时分,我和和尚等几个人扛上铁耙,挑着土大,(即竹箕,竹编的一种农具),去了长江边。
天蒙蒙亮,我们到了江边。放眼望去,江面宽阔,晨雾紧锁,偶尔能听到沉闷的汽笛声,只是不见轮船的身影。我耳边油然响起冲锋的军号声,它似一记记重锤,敲在我的心间。想当年,百万雄师不就是从这里登岸,解放全中国的吗?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被解放的人们,日子还这么苦,连烧柴都如此困难?
我顾不得欣赏长江的美景,也顾不得疑惑不解的遐思,和大家一起挖土。很快,我们就如愿而归。想到把黑泥挑回去,能生火烧饭,我俨然冲过长江,踏上江南土地的解放军战士,心里充满胜利的喜悦。
不料,突然,一伙人把我们拦住了。为首的一个人厉声说,胆敢破坏长江堤岸,走,把你们送抗洪防讯指挥部去!遽然,不由令人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快跑!和尚大喊一声。我跟着他放下担子,拔腿就跑。土大扁担不要了,铁耙也不要了。那伙人吆喝着穷追不舍,我跑得更快,我心想,当年解放军不就是这样追歼逃寇的吗?这样想着,心里一点也不害怕,倒有几分自豪。
这样的日子像千回百折的河水还在延续着,日复一日地艰难地流淌。
临近年底。我表姐新年要过门,我娘愁着送什么礼好。送脸盆热水瓶吧,要凭票,送被面吧,更是难觅。娘说,自家大侄女出嫁,我这个做姑的,总要送件像样的东西,可是,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合适的东西。
说来也巧。这天,村上走过迎亲的队伍,人群中,有抬着被子的,也有挑着子孙桶的,这些嫁妆,不稀奇,祖宗传下的老规矩,家家如此。新鲜的是,还有一人挑着一担稻草。一打听,这份稻草嫁妆,是新娘特别备下的,据说,新郎家看中的,就是新娘家生产队,田多人少,柴草丰足。
我说,阿妈,表姐结婚,我家也送担稻草,既实惠又新潮,这叫新事新办,新礼新送。
阿妈连声说好。但转念一想,自己家里柴还不够烧的,把柴送了礼,救了田鸡饿了蛇,过年做饭烧大腿?
我说,我听人讲,常州城里有黑市煤球票卖,要是买黑市煤球,送给表姐,作为陪嫁,会是多么体面!
阿妈同意了我的主意。第二天,腊月二十四日,我步行去五十里路开外的常州。
我来到城北青山桥,已近中午,走了一上午路,早已饥肠辘辘。我找到一家名为工农兵面店,店里正供应阳春面,(光面),一问,三两一碗,一角四分,二两,一角二分。我要了一碗二两的。
在等师傅下面条的当口,我问门口一位约摸四十多岁的叔叔,哪里有卖煤球票的。他满脸堆笑,热情地说,他就有,一百斤票,二块五,人家要卖三块。他还说,市面上有不少黑心人,兜售假煤球票,专坑乡下人,让我千万当心。一听他有,人又实在本份,我高兴得蹦了起来,这叫饿了有馒头,睏了有枕头,我暗自庆幸遇到了好人。再一想,身上就带了五块五角钱,煤球一百斤三块钱,煤球票二快五,正好,但阳春面是吃不成了。我没有犹豫,一咬牙,买!阳春面不吃了。交易完毕,那人旋即离开。面店师傅说,小伙子,你买贵了,一般一百斤煤球票,就二块钱。我并不后悔,我虽然贵了五角,可是真的,倘若贪图便宜,买了假的,岂不更不合算。
我兴冲冲赶到煤球店,小心翼翼地递上煤球票,谁知,店员一迭连声叱喝去去去!不容分说把我赶了出来。顿时,我如雷轰顶。煤球票是假的。
很快,来了二个戴着红袖章的市场管理员,连推带搡地把我带到一个小屋里,逼问我怎么制作的假煤球票。屁股上的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任凭我怎么解释,他们认定我就是制假者。我很是纳闷,这天底下,真理为什么就成了谬误,好人怎么就成了坏人?这冷酷和残忍为什么能大行其道,把它强加于自己的同胞,而把谄媚和奴颜献给外人?
我几乎要绝望了。但就在这时,对面工农兵面店的一位师傅闻声走了进来,说明了刚才的一切,我这才幸运走出了那间黑屋。
我颓唐地坐在面店的阶沿上,沮愤,无助,而又欲哭无泪。
面店那位师傅说,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们永远不会体会到老百姓的痛苦,要不是生活所迫,谁家骨头还没长硬的十六七岁的小孩,来回走近百里路,来城里挑煤球呢?小伙子,买高价煤球,只能救一时之急,长年缺柴,怎么行?我邻居在科研所工作,听说正在搞沼气,你们村为什么不试验试验呢?
回到家里,我给狗子叔一说,他十分赞成,但大队殷书记却坚决反对,理由是,修沼气池,要经费,要建材,现在,一无所有,空口说白话。公鸭更是唱反调。她说,沼气是什么,气还能烧火、照明?这可是稀奇事。我说,在学校,老师讲过,人畜粪便等有机物,经过发酵,会产生一种气体,叫甲烷,它会燃烧。不等我说完,公鸭不耐烦地说,你就说,那什么碗是什么?我说,甲烷就是一种臭气。臭气也能燃烧?公鸭笑得歪了嘴。要是臭气能燃烧,人放屁不烧着了裤子?
我偏偏不信这个理。凡是我认准的事,天上就是下刀子,我也要去做。
春节一过,我又去常州,找到工农兵面店那位师傅,请教了他那位在科研所工作的邻居,回来照着他说的,修起了沼气池。沼气池建在我家屋后,池子为圆形,直径三米,深二米,上面,留有一个井口大的圆孔,有一块活动盖板,便于添加和更换池料。
建成的那天,我家热闹得像过节一样,聚满了人,灶头火苗腾腾,房梁灯火闪亮,大家看傻了眼,乐开了花。
可是,老天无道,蚩弄苍生。该着你倒霉,锄田锄不到你,耙田也要耙到你。
突然有一天,桑岗村的螃鮍失踪了。几天以后,在我家的沼气池里发现了他的尸体。公安人员分析,一种可能,是因为他挖棺材吃了亏,暗地里找泥锹寻衅报复,慌不择路,落池亡命。另一种可能,是独自想看看沼气池这个新鲜玩艺儿,而不慎掉进池中,窒息而死。
接下来的事情,我不说,你也会知道。殷书记下令,把沼气池填了。
我悲从中来,仰天长叹:柴啊柴,为什么老百姓想得到一点热,一点光,却那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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