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钟情《红楼梦》的一个原因是:它是一部少有耐看、常看常新、甚至后来再看会颠覆原有感观的书。前十年的喜好与判断,可能会与后十年截然不同,甚至是180度的大反转。
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作者从不以居高临下的态度刻画书中人,或以教条的方式对待读者。
从对书中姹紫嫣红开遍的如花美眷的喜爱,到笔下最卑微鄙贱人物的宽容,这一路,我走了二十余年。渐渐深悟作者的慈悲之心。这种慈悲,不同于怜悯。怜悯来自优越感,慈悲则是看到书中人物之人性,滋生的广大的同情。
赵姨娘是《红楼梦》中,活得最不堪的人物之一。家生子背景,又让她处于奴才中最劣等。
她的兄弟赵国基去世,因身份是家里的,按例只能给20两丧葬费。可知赵家从她的父辈起,就已是贾府的家奴了。
到了她,堂而皇之地成了贾政的妾,她的妾室身份,仅只能让她自己成为贾家一员(参看《中国妇女在法律上之地位》一书),对于家族命运的更改并没多大助益。但凡有点气性的人儿,多少都会有些不甘吧?就这一点上,她多少有些类似《人民的名义》里的祁同伟。
更何况同样是几代家奴的赖嬷嬷家,如今已挣下了大观园半大的园子;赖嬷嬷的孙子——赖尚荣,更是已承主子恩典,脱奴籍不说,还捐了官。她身为姨娘,还不比管家身份更加尊贵,为何不能如此?
袭人对宝玉的一片痴心用意,多少寄托着有朝一日能成为宝玉妾室的盼头。可以说,姨娘身份,便是那个时代一个丫头的最好归属。赵姨娘所归的贾政,品行端方,仪表堂堂,还是荣府的当家老爷。她是政老爷的宠妾,自然该有相应的身份地位。且她的肚子偏还十分争气,为这个本正凋零的家族,添丁散叶,诞下一儿一女。
在赵姨娘的意识里,她本就应母凭子贵,身份当然要比一切下人,都要更加尊贵些,自然也该比赖嬷嬷更显达。
只是事实并非如此。世上的事物还是一如既往地漠漠待她,丝毫不曾考虑过,她是否甘愿如此。
02
她说,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的恩无处施。绝非空穴来风。起底于封建社会的贾府,在曹雪芹笔下,与我们文化意识里森严的封建家庭,有着诸多不同。
家族里的妻妾关系,并非《金瓶梅》中的你死我活。书中还有大量文本,佐证着王夫人对赵姨娘的宽待。月钱变更一事,帮着赵姨娘盘问凤姐,理清变动的根源;环儿得了宝钗的礼,赵姨娘立马就想拿到王夫人房里来示好(虽然不合时宜)……。若非素日里关系融洽,她又岂会没事到王夫人房里去寻不痛快。
此外,有别于其它封建家族的嫡庶关系,在在可见。贾府里,没有嫡庶之分。四个女儿所受的教育,从不因身份显卑而有所分别;贾环与贾兰、宝玉也都等同,受同样的教育,领同样的月钱。不光嫡庶平等,男女亦平等。这是封建层级社会里并不常见的现象。
一例可供借鉴的典型(赖嬷嬷家),一个宽松的生存环境,不免滋长一颗力争上游的不甘之心。她想为赵家的未来力挣一份家业,何错之有?
只是她天性愚笨、无知无识,把想要改变家族的命运的唯一可能,寄托于财富的欲取欲求。她认为,有了钱,她赵家就可以买地、盖个如赖嬷嬷家那么大甚至更大的园子,她赵氏便可从此扬眉吐气,获得尊重。因此她把钱看得很重要,而能为她获得更多财富的唯一途径,便是对自己一双儿女的血缘勒索。
27回中,探春对宝玉说赵姨娘阴微鄙贱。可以说阴、微、鄙、贱四个字全面概括了赵姨娘的个性。
她够阴。为了让她的儿子,取代宝玉成为下一代当家人,把贾家的财产变成她赵家的。贪欲一起,便被敛财无良的马道婆利用。在贾府里行厌胜之术,继而导演了一出宝玉与凤姐被小鬼附身的戏码。
她的确微,卑微到了时常忘记自己的身份。
林之孝家的夜巡到怡红院,听宝玉喊袭人一声“袭人”,便委婉指出宝玉错来——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都是要十分尊敬的,直呼其名,便为不敬。需得加上“姐姐”,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礼儿。
宝玉骑马,准备从后院出门,本意是想避免从老爷房门前经过时,必须下马行礼(即便老爷不在房中)。好巧不巧,从后院走还就偏遇上赖大,宝玉原是要下马向赖大行礼的,赖大不让,宝玉也还是踩在蹬上站着,同赖大回话。
……
晚辈主子对长辈奴才的敬意,是贾府里司空见惯的礼仪。
但,在宝玉进到王夫人房中时,为宝玉打帘子的,却是赵姨娘。此时屋檐下,站了一溜的丫头,金钏儿、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房中,除贾政和王夫人对面坐在炕上说话外,地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个人都坐在那里。一见宝玉进来,探春和惜春、贾环都站了起来(长幼有序)。
赵姨娘虽是家生子出生,她好歹是贾政的妾,家中的一份子,是外头一众丫头的主子,房中姑娘哥儿们的长辈,难道赖大(管家)都得到的尊重,赵姨娘得不到吗?
然而,这又不是谁的错呢?我心想,宝玉进来之时,作为妾室,她原本可以不去揽这打帘子的活儿,可偏偏她去做了。是乖巧讨好,还是骨子里的卑微,谁又能说得清呢?或许探春最清楚吧,所以在探春眼里,她果真够微。
鄙。她的鄙俗低劣,也注定了她对环儿的教养,只能以这种鄙俗的方式进行。
环儿与莺儿、香菱、宝钗等赶围棋做耍,自己出千还耍赖,被莺儿训了几句,便哭着回去找他娘告状。赵姨娘一开口,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且不问环儿有理没理,这该是一个多不明事理的母亲啊。
贱。自轻自贱,做事有失身份。
贾府中姨娘身份还有许多位:比如说佩凤、偕鸳,香菱,周姨娘等等,惟赵姨娘一人跟主子没结交,反倒是与底下管事的女人们扳厚。
周太妃薨,贾母王夫人等有品的诰命都去服丧,家里无人做主。环儿从芳官处得了包蔷薇硝(实为茉莉粉),本意是给彩云擦脸,彩云打开看说是茉莉粉,并非蔷薇硝,环儿被骗。赵姨娘的第一反应就是芳官欺负环儿,叫嚷着让环儿去将茉莉粉砸到芳官脸上,环儿不去,她就亲力亲为起来。她头里的主意是,借蔷薇硝之事,趁贾母王夫人不在大闹一场,给自己屋里立威,即便是当家回来,也是十几、二十天后的事了,谁又会把这事再提出来回炉?
作为下位者,有这点私心,其实也不算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可,她是姨娘,作为家里的一份子,本就该为家族内部的安定团结保驾护航。而她呢,自贱身份,同没长大的黄毛丫头打作一团,结果是里子面子都没落着,还扯了一脸的臊。
03
27回中,探春对宝玉说,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
55回中,探春又说,何苦来,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李纨急的只管劝,赵姨娘只管还唠叨。
56回中,探春道,”……我细想,我一个女孩儿家,自己还闹得没人疼没人顾的,我那里还有好处去待人。”李纨等见他说的恳切,又想他素日因赵姨娘每生诽谤,在王夫人跟前亦为赵姨娘所累。
……
上述文本,都是以往文章中,惯常引用来说明探春不易的文字。如今,我却读到这几段话里的弦外之音——
赵姨娘三两个月的,都要生事一二,总不停歇。似乎已经成了这双母女相处的常态。我就在想呵,赵姨娘的糊涂、她的愚蠢,让她没一件事做到体面。然而,探春处理母女关系的方式,真的就无可厚非吗?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贾探春是三春中最有学问,也是所有金钗中最有才志的。她生在贾府的末世,又很不幸的、投胎在赵姨娘的肚子里。她该是有太多的不甘,才会将自己母亲的无知与不堪(家丑)公诸于众,让家中其他人等品头评足?一个母亲尚且得不到自己女儿的尊重,“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一众家奴,又该如何看待她的娘?她一生的精明才志,在处理母亲的大难时,难道就真的可取吗?
赵姨娘,曾在贾政诗酒放诞的年华时,被纳为妾。除美貌如花外,她并不是从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不知道毛病儿的妾。一如王夫人对袭人的放心,才敢把宝玉交给她一样。赵姨娘的家生子身份,想必她的秉性与做派,定是被贾政母子认可的。可见她并非一开始,就糊涂愚蠢。只是随着被收作妾室,又再得一女一子,一时间便硬了腰杆,有了为赵氏家族争财富的底气。于是,她不再像无儿无女的周姨娘那样沉静与安份。
她又怎么可能再像周姨娘那样沉静与安份,尤其是在那个母凭子贵的年代?又在这样一个大家族里,她当然要争,无论对与不对,她认为她有争的资本。因此,这对母女之间的吵嚷就再也没停歇过。
赵姨娘每每生事,太太必知,也因此让太太寒了心,为何如此?
有什么家中之事,是不可以把门关起,私下解决的,非得吵嚷得人尽皆知?赵姨娘蠢、笨,考虑事件单线思维,不计后果。作为最才志精明的女儿,难道就没有义务私下里与母亲好好说道吗?
将每一次针尖与麦芒的较量,都摊在阳光底下,导致彼此疲累不说,母女关系更是愈演愈僵。
按着书上所说的三两个月必闹一次的频率,若是换作一种平心静气,慢下来一边吃茶,一边讲理的方式,周而复始,赵姨娘所表现出来的种种不堪,会不会在书中有所收敛?
是,我们的确在书里,看到不只一处赵姨娘阴微鄙贱尽现,可作为女儿,将母亲的缺陷与不堪,当众话与他人,授人以柄,真的就是为人子女该有的公心?恐怕多少有失宽厚吧!
平儿因偷蝦须镯是宝玉房中的坠儿一事,只悄悄告之麝月,让其私下处理,是平儿为宝玉留颜面。宝玉因彩云偷玫瑰露,带出赵姨娘,为防探春脸上难堪,便私自揽下此事端。宝玉的所做,是物伤其类的意思,这固然是为探春留颜面不假,哪里又不是对赵姨娘的慈悲呢?
然而,伤赵姨娘最深的,不是别人,却是自己的女儿。
04
有史以来,中国就是个注重孝道的国度。生母固然没有嫡母那样权势,然而,血缘的纽带,总让孩子对生母之间,有一种不能割断的关联。
她给了我们生命。在那些饿蜉遍野、易子而食的、极度饥馑的悲惨荒年,子女的存活,有时只在父母一念之间。
探春何其幸运,她生活的年代,盛世无饥馁;出身的家庭,不必耕织忙。出生在这样的一个不必为衣食担忧的家庭,她可曾对母亲有过半分的感恩?
当然,我坚信夜阑人静,她静静怀想自己母亲时,必然会记起母亲万般不是中的一点善意,否则便不会有<恨无常>里的”骨肉家园齐来抛闪”,这样骨肉先于家园的心里顺位了。
只是她过于刚正,过于年幼,在处理复杂的母女关系时,她无所适从,为保护自己,不得不轮起宗法的尖刀,这把刀不光刺伤母亲,也将自己扎得伤痕累累。可以说在处理探春与赵姨娘这段关系上,这双母女是双输的。如果换作思想稳定,考虑成熟些的宝钗,或许会是不一样的结局。
书桌上摊着的,是《红楼梦》线装本第五册。清晨,室外略有些风,从敞开的窗槅中吹进来,泛黄的书页簌簌地自翻自揭。漫空一嗅,满是苍凉的古意。在这古意中,赵姨娘与书中各色人物共同分担着《红楼梦》的重量。娟秀的小楷里,正因没有曹雪芹居高临下的态度,才将赵姨娘的可悲,描摩得如此逼肖、真实。
我有时会替探春叹惋,叹她有母有斯;有时候,又不免为赵姨娘悲恸,她的女儿怎么就不能跟她好好说话,慢慢讲理,而让这个人物的卑微越陷越深。
自己又是何其幸运,此生有一位清明讲理的好母亲,让我在人生不同阶段、面临不同选择时,都默默地支持着我,让我不至陷入探春的两难。
幸运归幸运,如果我们真的遇上赵姨娘般的娘,又该如何面对?
并非每个孩子都能有幸拥有豁朗明理的母亲;也不是每个子女都有能力、换位到母亲的位置,去体会身为母亲的不易。今世的母女关系,已不容更改。那么可否自己先冷静下来,也劝母亲冷静,好好说话,彼此让步,以寻求一种可能不算完美,但至少择中且不互伤的方法来化解烦难。
外面庭院里夏日长长,阳光白白地凝照在时间上。没有人声,没有物语,一切静寂,只有一些影子俟机移动着方位。世间的年轮悄悄地、不停息地转着,再难沟通的母亲都在渐渐老去。远处传来的喧嚣,与我此刻所在的书房,好像是同一时间里的两个世界。我在这个世界里写着别人的母亲;在那个世界,听着热闹,想念着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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