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离开的越久,他的念想也就越具体。
红袖抵达镇子的时候,时令虽未入冬,但积雪几乎覆盖了镇上的每个角落。雪是新翻的,光洁的没有瑕疵。倘若有人打马走过,除了马蹄陷进积雪时发出的沙沙声,还会留下一连串深深浅浅的马蹄印。
这里是涯角镇,位极朔北,远在天涯海角,气候恶劣,终年飘雪。除了亡命天涯的罪犯与流放归来的囚徒,基本上没有人会到这里来。偶尔也有行脚的客商路过,为小镇补充必需品。镇上虽都曾是些犯过事的人,但也不会有人打这群客商的主意。镇子不大,一条不宽不窄的路贯通南北。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一到夏天就变了色。
红袖没有骑马,她是徒步来到涯角镇的。 所以当顶记茶铺的茶伯望向镇口时,他只看见冰天雪地中的一团醒红。
“老爹,你快看!那边有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好像是生面孔。”茶铺的小二指着红袖来的方向说到。这是个模样稚嫩的小个子少年,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冷气冻红了他的脸颊。
一旁的茶伯也抬起头来张望,“在哪,我看看……嗯……好像是没见过。唉...一个女孩子跑到这个地方干嘛。"
"会不会是逃到这里来的?还是......又是来寻仇的? "
"你小子,少管闲事,快去劈材。"
红袖不是罪犯,也不是来寻仇的。可她为什么来到涯角镇? 这个问题,可能永远也无人知晓,也许她只是觉得累了倦了,想找个地方休息罢了。 这世上总有这样的人,生命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场无止境的流浪,既不归来,也无离去,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就是他们流浪的终点。
镇上没有客栈,只在茶铺的里屋有几间空置的房间,是为偶尔路过的客商准备的。当天,红袖也在这里住下了。
客栈里人很少,除了看似热情的茶伯和上茶时一直在偷瞄她的小二,就只有零星的几个客人。客人们大多用围巾裹住整个面部,只露出一张皲裂的烂嘴和一双空洞的眼睛。这样一是为了预防寒冷,二也是为了隐藏身份,毕竟这里的人都有秘密,都不愿意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些人不停用余光打量红袖,使得红袖感到无比厌烦,若是换了以前,她一定会挑剑将这些人教训一顿,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她变了,变得柔和起来,对很多事情多了点耐心,也对很多事情失去了兴趣。
所以此刻红袖依然是默不作声地喝着杯中的热茶。长白山的天青叶,一如长白山幽暗深邃的高山密林,透露出别样的自然芬芳,再用这雪水冲泡,更加沁人心脾。
红袖细品茶香之时,茶伯探过头来说道:“客官,这茶可还能入口?”
红袖不语,只默默点了点头。
与客人们的小心谨慎不同的是,茶伯却显得尤为热情大方,始终笑着与客人交谈,茶壶的蒸汽扑在茶伯的面容上,使得他的脸多了些热气,看起来更有生机。而一旁的小二则在炉子旁削着柴火,越削越细,不像削柴火,更像在削一把短剑。
这样看似朴实的生意人茶伯,究竟为什么来到这个罪犯囚徒聚集地。下一秒,红袖就知道了答案。
茶伯端起热壶,又给红袖掺了一杯水,不经意间露出的手臂烙印,赫然竟是一个“徒”字。通常官府会对一些犯事的人或者因连带责任获刑的人判处流放之刑,在这些人手臂上刻上“徒”字,穷疆土之远,天地之阔,让这些人垦戍边关。这些人大多不是死在路上就是死在蛮荒的边疆地带,所存者不足十之一二。
显然,茶伯是从流放队伍中逃出来的。
茶伯察觉到了红袖的眼神,慌乱间捋了捋衣袖,将烙印藏了起来。而后挤出微笑,俯下身子小声说着:“这位客官,我看您是新来的,不瞒您说,我们这并非什么良善之地,您要加紧小心。平时莫与人交谈,更别询问他人来历,入夜后千万不可出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去,还有,如无其他要事,我劝您稍作停留后尽快离开这里。”
说罢,茶伯伸手想要招呼小二,小二却像木鱼一样低着头削柴,茶伯接着喊了几声,才将小二叫过来。
“客官,这是本店的小二,待会就让他带您去房间休息。”
红袖依然默不作声,抬头看了看小二,又向茶伯点了点头。
是夜,涯角镇的夜晚和所有地方雪地中的黑夜一样,一样的通透,皎洁,以及一览无余的黑暗。 这样的夜,总是会让人想起许多事, 而人的脑子一旦被这些事情塞满,也就再也无法入睡了。 所以红袖坐到了窗台前,她想看看雪地里的月亮。红袖将腿搭在窗沿上,月光照在她如水的肌肤上,比她身上的红色绸缎更为柔滑。
涯角镇没有打更的人,所谓子时,只是这里的人约定俗成的时辰。镇上的最后一家酒馆关门时,时间就是子时。子时到了的时候,男人也从酒馆中出来了。
这是个约莫五十多岁的男人,若不是棉布遮住了他大部分的脸,可能还要显得更年轻一些。男人的腰间别了一把剑,可与其说他是一个落魄的剑客不如说他更像个落魄的酒鬼。男人转进一个小巷子,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红袖也在窗台上看见了这个男人,她似乎与这个男人相识,待仔细看到男人手中的那把剑时,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于是她提起身边的剑,悄悄跟了上去。月光下她红色的身影在墨色的天空中闪现,好似一幅蘸血的水墨画。
子时一过,外面突然刮起了风雪,这样的风雪总是让人想要抵达,怀念起火焰的温度来。红袖顶着风雪,极力隐蔽身形,跟在男人后边,但男人好似察觉出了异样,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脚步越来越快,红袖也越追越紧,直到男人突然拐入前面小巷之中。
红袖正要转角进入小巷,突然白光一闪,一把利剑从黑暗中伸出,横贯在红袖的脖颈前,伴随着长剑的越逼越近,红袖也不断往后退,直到二人退出小巷,完全暴露在月光的照射下。
“红云剑商红袖。”男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又有些惊异。月光照在男人缠满棉布的脸上,隐约可见棉布下皮肤灼烧的痕迹。
男人接着说道:“哼,你是来取我性命的吧,没想到我躲藏了这么久,还是被你们找到了。”说着,男人的剑握得更紧,又向红袖的脖颈逼近了一点。
红袖却并没有后退,一阵剑影闪过。“当”的一声,男人手中的利剑竟一分为二。
男人怔住了,他明白自己不是眼前红衣女人的对手,但相信自己竭尽全力或许有一线生机,然而方才断剑时,他连对方是如何出手都没看清,此等差距,想来已是必死无疑。也罢,躲躲藏藏几年,他也厌倦了这种生活,今日也该了结了。
男人手握着半截断剑,全神贯注,等待着红袖进攻。然而,此时的红袖却根本没有任何动作,男人也感受不到任何杀气。
稍顷,红袖终于开口说道:“落第剑吕无用,二十年前被官府通缉投靠我义父,五年前又背叛义父突然逃走,从此亡命天涯。这几年里我们可是一直在找你,我早该想到,这世间已没有你可去的地方,你唯一能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男人长叹一声,满是身不由己的苦涩。
落第剑吕无用,这是一个被官府禁止谈起的名字。吕无用此人,原名不详,三十年前曾是江南道一秀才,少有才名,文武双全,闻名于乡里。然而久经科举,却因为官场贿赂,科举打压屡屡落榜。终于在三十岁那年,持一把长剑,闯入江南贡院,手刃贡院官员及侍卫三十一人,而后一把火烧了贡院,不慎烧伤了面部,从此便改名为落第剑吕无用,被官府列为头号通缉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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