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第46）
显然持同样想法的不止他一个。
“洪将军，请您惜命，我们救您不是要逼您为清国效力，是完全为您个人着想，您是读了一辈子圣贤书通今博古的能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古话一定听过吧，一条破船，不用水掀翻，自己就沉了，而这不可能是水的错。”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水？这比喻可真够新鲜的。不过，她也真够大胆的，一细想，她说的好像也不是完全没道理。洪承畴越来越清醒，以为早该来的袭击迟迟不至，他又疑神疑鬼起来，费劲地瞄了她一眼，早就发觉她漂亮，再一看，还不是一般的漂亮，一双莹润乌黑的眼清明如秋水一泓，浓密纤长的睫毛一颤，旁人的心脏都要随着漏跳一拍。
像是要印证这一点般，坚强不屈的洪大英雄觉得自己全身软弱地、奇怪地，抖了一下。
“我们都是船上的某块木板。”像是知悉洪承畴的心中所想，婢女语气坚定地说，“即使今天不是，以后也可能是，我们要做的是保证船身完整坚固，不能让船沉了，洪将军，您完全可以做到。”
震惊，非常震惊。洪承畴这回不再怀疑，这个特别的女人一定是皇太极身边的重要人物。他找回了一点开口的动力，没有细想就滑出了一句：“谁是舵手呢？皇太极？”他暗中琢磨，朱家皇帝的身边，可从来没有过如此厉害的女人。
婢女紧盯着他，不置可否，眼神复杂，忽然眼光一闪，那光亮堪比利刃，直要把人的灵魂划开几道口子。坚强不屈的洪英雄很软弱地又是浑身一颤。她慢慢地说道：“是谁不重要，木板是没有权利选择舵手的。洪将军，您好像精神好了一点，也该吃点东西补充体力了。”她转头向门外微微点头，很快就有下人端了几盘饭菜进来，轻轻放在坑桌上，低头倒退了出去。来人谦恭的举动让洪承畴警惕，他更加肯定婢女来头不一般。
他大起胆子，想要仔细端详婢女那美得没天理的眼睛，婢女却没看他，一一将盘子上的盖子掀开，亲自夹了些肉片放入碗中，动作轻缓，像是有意让洪承畴看到她的耐心。
又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来了。吃，还是，不吃？洪承畴几乎就要苦笑，他已经忘了自己为什么到现在也没给毒死，胃部翻腾，闹得正凶，不断侵蚀他绷得太紧的神经。也许，他被面前那美得不可思议的清黑眸子晃晕了理智？那眸子恢复刚才的专注和温柔，似乎料定他会吃下去。
到底敌不过头昏眼花，洪承畴在这双清亮大眼的注视下快要招架不住了，思维渐又混乱，脱口而出的，又是自己没想过的：“有毒，不想吃。”
“没毒，可以吃。”
洪承畴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在这女人面前他奇怪地变得笨拙无措。对方并没有逼迫，但他就是感觉到她比前天来的神秘男人还要可怕。
更可怕的是她接下来的话，慢悠悠的，语气平静却直捣人心：“其实，您觉得可怕的应该是您自己吧？因为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想死。”
洪承畴很干脆地让自己晕了过去。直到醒过来，他仍然在强调刚才晕厥的原因只是饥饿过度所至而并非缘于她那一番话的惊吓。她锲而不舍，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见他恢复清醒，马上就端了盛满肉菜的碗到他眼前，一副“看你吃不吃”的表情。
洪承畴心里剧烈挣扎。他要面子，他怕死。问题是先前嘴硬过铁，自负忠臣形象完美，怎能功亏一篑？一刹那间脑中炸了个响雷，他禁不住寒颤了一下：他已经从纠缠于“要不要死”堕落到“怎样体面地下台”了！那个神秘的男人是谁？这个可怕又让他情不自禁眩晕的女人是谁？
他惊恐万状，觉得自己丑陋至极。本质上他是什么样的人，不用他自省，已经被敌人狠狠地将他的底翻了过来，他一开始就是输家，毫无意义的绝食行动拖延得越久，越是让自己和敌人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洪将军，我知道您满腹疑虑，我甚至相信您以后也不会放弃复仇的念头，但我不认为一个饿死的人能够完成心愿……洪将军，要我喂您吗？还是您自己来？”
洪承畴闭眼不答。最后一道关口，还没有勇气跨过去。他实在不敢再和那双眸子对视哪怕半刻钟，他害怕自己会淹死在那眼波流转里。
请你出去！你在面前，我没法清醒头脑。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洪承畴认命地睁眼，盯着地板，害怕一开口，又是羞死人的蠢话。他想她离开，又希望她留下，心情兜兜转转，想找到一个安全出口躲起来，免得丢人现眼。想哭的感觉又来了，他平生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百无一用。
勉强压抑住泪腺开闸，洪承畴抬头，一脸愕然，婢女不在了。门掩紧，门外似乎也没有人在守着。
隐隐一阵失落感，继而松了口气。他终于能够在无人处偷偷地填补肚子，至少，喝口汤也好。
汤？洪承畴猛然想起。那碗毒药？假的？
根本就不是毒药。他不及深究，又苦苦思索起婢女的来历。那么富有胆识，那么精于度势，那么擅于洞悉人心，连气质也弥漫着睿智的烟雾，看不透，又想猜。
好一个深不可测的美人，又可怕，又迷人。毒药，她才是毒药，令人止不住饮鸩止渴。
就在又快要饿晕过去前，洪承畴放弃了。我以为自己是谁啊？伯夷叔齐么？手伸向碗，心里嚎啕大哭，哭自己的下半生，终于成为背叛大明天朝的千古罪人。他历尽无用的挣扎，算尽卑微的龌龊念头，结果换来这么个千夫所指的可耻境地，却又清醒地意识到，不管前路再难堪，都只能一直这样走下去，自愿选择的，就得自愿承受一切后果。原来人生的底线可以再低又再低，原来一口汤就可以支配下半辈子的去向，真是卑贱得无以复加。
洪承畴完全不记得以前自己有多鄙视女真人，如今自己有何资格去贬损人家？他又一次神魂颠倒于那婢女的一颦一言中，被看穿的感觉让他极度痛苦，顾不上门外是不是有人在窥测，很无耻地流泪，嘴里味同嚼蜡，几乎就要希望，菜里真有毒就一了百了了。
我不想死，可是我会难过一辈子，我会记得你一辈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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