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争盘纡。」
麓山寺乃天下佛宗圣地,高僧辈出。
寺中,晨钟刚刚敲到一响,夜色如墨,蟋蟀蛙鸣之声此起彼伏。
大雄宝殿之中,烛火摇曳,青烟袅袅。中央是巨大的三世佛像,四大天王金刚怒目,肋侍两侧,庄重威严。
一老僧身着锦镧袈裟,须发霜雪,面朝世尊像盘膝而坐,颔首低眉,口中佛号念念不休。
“弟子此番游历,今日方至寺中,师尊深夜唤弟子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一道平淡却坚定的声音传来。
殿门处,一年轻灰袍僧人垂手而立,他身着一身麻布僧衣,因洗的次数过多而隐隐发白,破旧的鞋子上打满了补丁。
破旧衣衫,其质不掩。只见那僧人身形高大,安忍不动如大地;鼻峰眉剑,脸庞之上尽风霜。
老僧一顿,口中诵经声戛然而止。睁开双目,眸中古井无波,不嗔不妒。
“阿弥陀佛”,老僧缓缓宣了一句佛号,用的是佛门妙音传法,身形不动,声音却如天音雷鼓:
“徒儿修行甚久,可知佛字何解?”
灰袍僧人道:“弟子愚钝,请师尊明示。”
老僧道:“佛者,弗也,四相不生,五蕴皆空,超脱轮回,弗有凡人之念。”
灰袍僧人默然不语。良久,轻声道:“师尊天音,正是如此。”
殿外忽然风起,吹的寺中古木摇摆不定,猎猎作响。供桌上烛灯一阵抖动,像是突然打了个寒颤,老僧挥挥手,殿内所有烛火又安静了下来。
“唉”,老僧长叹一声,停止转珠,终是离蒲团而起。
他转过身来,面上依依有惋惜神色,
“汝修佛法已逾百载,入世苦行,舍世间贪欲,舍好衣,舍三餐,舍多眠……舍一切享受。赤足万里,行善八方,沐风栉雨,披霜覆雪,此等心性修为,亦为师平生未见也。此道荆棘遍布,十不存一,能成实属不易..”
老僧踱步慢行,手中念珠复转,眉目间尽是悲天悯人之色,“…..如若你能忘却前生,勘破情爱,将她放下,必可身证般若,飞升极乐。”
听得此言,灰袍僧人却是淡然一笑,抬起头来,眉眼中繁星点点,熠熠生辉,他挺起胸膛,合掌恭声道,“弟子因她入道,心中早见如来。”
老僧愕然,他睁大双眼注视眼前的这个弟子,
他站在殿门内,却似站在泥淖里、荆棘处、雪峰上、荒野中,他仿佛身披着无尽的风霜磨难,带着悠悠岁月,带着滚滚众生,是那样的明亮,一如山岳般巍峨。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颗心的光芒,佛亦如是。
半晌无言。
“皆是命数,痴儿、痴儿!”
老僧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摇头长叹一声,倒退几步,口宣佛号,仿佛远在天际,又在耳边,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善哉,善哉!”
老僧也不顾那灰衣僧人,径自重回蒲团盘膝坐下,双目闭合,手中念珠转起,重新入定,脑后有七彩背光流转,诵起经来。
大雄宝殿之上,三世佛像似笑非笑,俯视着众生,天王像黑面虬髯,张目怒视,在光影婆娑之间竟更有几分可怖了。
灰袍僧人微微颔首,合掌躬身,一步一步退出大雄宝殿。
晨钟敲到两响,夜色如墨,蟋蟀蛙鸣之声此起彼伏。
僧人缓步行在寺内的青石小路上,面色如常,眼眸中却透着一股坚定的力量。
拐至一处偏院,灰袍僧人推门而入,复将房门关上。
他坐在石床上,屏息片刻,手呈拈花相,运起法力,麻衣僧袍无风自动,一道金光闪过,在对面的泥墙上赫然多了一副画像。
只见画上杨柳依依,流水潺潺,菩提树下,一女子回首正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肌肤胜雪,如笑春桃。
僧人嘴角开始上扬,所有的沧桑在此刻也舒展开去,眼中风霜全散,尽是温柔颜色,口中念念有词,
“我放牛时,牛吃了你的茶花,你采茶时,风吹落了你的手帕。
昔我执笔为画,菩提树下,青丝如瀑,笑靥如花…”
说至此处,僧人却忽然怅然半晌,他紧闭双目,手掌微微颤抖,脸上露出痛苦神色,
“那年元夜,花市相约,我却只等到一尺血绢…曾言同生共死,怎料竟是阴阳相隔…”
夜色如墨般浸着这间禅房,窗外的风刮过,像极了婴孩的呜咽,功德池内的莲花左右摇摆,仿佛也为之哀伤。为之哭泣。
僧人静静地坐着,他向那画伸出手去,那副画便到了他的怀里。
他双手捧起,将画贴着面颊。轻轻抚摸,指尖尽是温柔。
“我闻佛法微妙,大成之时,可销生死,脱轮回。”
僧人注视着画中人的双眼,数不尽的疼惜怜爱,
“我便毅然落发为僧,苦修不辍,只为有朝一日可度你长生。”
“世人皆谓极乐好,可我不想见什么如来,你便是我的如来。”
他嘴角上扬,口中念咒,手中连结法印。
他身后现示出七彩佛光,眉目之间发出耀眼的金光来,
赫然是——佛门秘术六神通中「天眼通」!
此眼观照十方世界,上至天庭,下至地府,一切诸佛、菩萨、仙妖,神魔尽在眼底。
僧人随手一挥,玄光镜中便显出那女子的模样来,
此刻其人身在地府,魂归幽冥,虽粗服乱头,不掩国色。
灰衣僧人目不转睛着注视着那镜子,眼中铅华尽洗,宛如少年模样,一时间竟是有些痴了。
当晨钟敲到第三响时,僧人恍然惊醒,双目闭紧,重归平和,收了法术,静坐于石床之上。
灰袍僧人盘膝打坐,屋里重归寂静。
一丝笑意溜上了嘴角,他深邃的眸子里分明闪着好看的光。
他口中喃喃道:“我修习百载,踏遍时间,今日终于金身大成,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当日光照进这座千年宝刹的时候,
老僧起身出了大殿,站在殿门处远眺,
「玉泉之南麓山殊,道林林壑争盘纡。」
突然间,后山禅舍金光大放,僧众们纷纷涌出,
只见那半空之中流光如云,隐隐有罗汉法相,威光赫奕,乱坠天花,地涌金莲,梵音阵阵,瑞气升腾,宛如佛陀降世,一派盛景。
老僧大惊失色,毛发怒张,运起狮吼神通,
“徒儿不可!此术耗尽毕生修为,施术之人重归六道,再堕轮回!”
声若涟漪,响彻麓山。
后山禅舍石床之上,
灰袍僧人俨然须发皆白,皱纹横生,俨然已是油尽灯枯,天人五衰,再无之前半点威仪。
他却笑得开怀如赤子。
“下一世再入佛门,与你灵山相会。”
他挣扎着双手合十,虔诚的向那张画像拜道:
“你是我的无上佛法,你是我的救苦菩萨。”
尔后佛门再添一尊者,号水心菩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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