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灌入泥岩间的空隙,呼拉呼拉得恐怖,夹杂着高温下热胀冷缩爆裂的异响,似狼嚎,似炮响。人啊,成了掉入虎山的呆鸡。自然的魑魅魍魉,它们正四肢着力,血口大开,喉咙里涌动着进攻的怒吼!
这里,《水经注》的描述是“少禽多鬼怪”,连高僧法显当年途径都毛骨悚然,是人类夜半惊梦共同的死亡之地。
像唐诗一样旅行
08 雅丹狂人
“叮呤……咚哒……叮呤……咚哒……”
骆驼一脚深一脚浅,健步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漠,身后一连子的蹄印,做了风中沙画的落款。
驼峰间的我,摇晃着,犯困着,眼皮沉重,不由自主地点头。若非听见驼铃敲击出黄铜生铁的硬脆,恐怕我都感知不到自己混沌的灵魂。
疲软的躯体尚未从七一冰川的那场意外中恢复,海拔的落差,又让我陷入了醉氧的昏沉,伴着轻微的腹泻。为了七仙女的敦煌之约,和小李子赶凌晨两点的火车由嘉峪关连夜出塞,与她们再度见面的我此刻面色惨白,了无生气。
记忆只有两边,一半昨天,是冰冷的石与雪,一半今天,是干热的风与沙。
敦煌,河西走廊的最西端,寻龙之旅的最后一站,我来了,以这样很不热血的方式……
显而易见的荒芜,令人忽略还有百分之四的绿洲。青黑色的戈壁, 处处盘旋着乱风,风势席卷起粗沙砾石,蛮横地向来者的脸上打来。
暴烈的日光太毒辣,隔着厚实的外套,依然能够透进皮下,肆无忌惮炙烤着神经。七仙女中的晓隆就因为阳光过敏,致使皮肤血红,最终遗憾选择留在了酒店。
请包容我说些软弱的话,沙漠啊,真不是个人的意志可以战胜的。
或许是由于身体和精神都处在极不稳定的状态,我感觉自己逐渐下沉,仿佛被海水一点点淹没至脸庞、头发。类似《盗梦空间》的场景,下沉到了意志的深处,这里竟也像地质岩层,沉淀着时间的痕迹,久远得超越了我的年岁。
我的思考在无法自控的空间渐变狂乱,不自觉触碰到了人类心理的原始。在分析心理学里,这种原始被称为“集体无意识”!
大师荣格继承弗洛伊德精神结构的学说,将人的心理划分出了三个层级。
最上层的“意识”,是我们作为个体可以真实掌控的知觉、思维、记忆和情感。“自我”便是意识的核心。日常我们感受的喜怒哀乐,选择的怀念和遗忘,以及运用的思考方法,都属于它的范畴。
某些被个体压抑或自我否定的意识,则会进入中间层“个体无意识”。它往往是我们内心里痛苦的感情冲突,未解决的道德焦虑。人总会自觉与不自觉地将这样的意识遗忘,以此逃避,个体无意识里也因此埋藏了许多“情结”,一旦因为契机被触发,便会让人深陷泥泽无法自拔。
而心理最底层的,即“集体无意识”。我们无法直接感知和操控它,因为它就像生理上的基因密码,是人类共有的通过千万年沉淀在个体生命里的心理遗传。我们不必学习就能拥有,比如贪婪逐利、恐惧懦弱、好色嗜欲的本能,比如可以引导人类生存和发展的习性、智慧、信仰的“原型”。
如此独立又关联的心理系统,有一个绝妙的比喻让人豁然开朗。
“高出水面的一些小岛代表人的个体意识的觉醒部分;由于潮汐运动才能露出水面的陆地代表个体无意识,所有的岛最终以为基地的海床就是集体无意识。”
但和个体无意识一样,集体无意识需要被激发才能显现。激发的条件,无数心理实验都认同于那些能够导致个人身体和精神坠入紊乱无序的事件和场景。
我当下所在的沙漠,便是其中之一。
已经无法考证是谁第一个踏入这苍茫戈壁,所以我更好奇,为什么明知死地却依然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挺进沙漠,他们又是如何完成这不可能的壮举。
也许就和集体无意识有关,是人类共同心理的整体爆发。我好似开了天眼,身前的沙漠分明劲风一吹沙子便平复了地面上所有的生迹,但我却已经能看见整个人类历史在沙漠穿行的轨迹!
驱使人类挑战沙漠最根本的心理动机,我想主要来自本能。原有生存环境无法满足种族延续和发展的需要,人类不得以迁徙,求生的本能。贪婪人性意图占有更多资源,发动战争或通商贸易,逐利的本能。其次来自于信仰,宗教原始教义根植于人心的弘法传教的使命。
以上集体无意识中的人类心理,促使人们被动地进入了沙漠。前仆后继的行为一定程度上说,根本就不是某个个人自主选择的结果,而是人类遗传下的固有心理驱动了他们开始了沙漠之行。
而当人类真正身临其境,与考验生死的自然世界发生接触时,集体无意识中的另一部分本能,恐惧与懦弱被沙漠激发而出。好比古代的华夏民族惧怕海洋一样,其实也是因为面对变幻莫测前途未卜的大海,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本能被唤醒。此部分的集体无意识,转化成了人类对沙漠最直接的心理反应。
同样,当人类在炼狱沙漠遇到艰难时,也是集体无意识中正向积极的心理帮助他们到达了最后的彼岸。其中有一部分还是求生的本能,但更关键的则是另一些原始精神。
我动用残存的一丝自我念力,在无意识的浩瀚宇宙里,张开大掌,如同拨动古老星云,将自己灵海里迎面而来的遗传心理一一归类,然后与记忆里文化历史的重要现象抱团成球。
顷刻间,那些关键的原始精神,如宏大光体一般,列阵在前!
第一个光体,我叫它“先例心理”。
试想平日,我们正为一个目标竭尽全力时,什么会给自己带来巨大的鼓舞和自信?有一样大家一定认同,那就是与我们有相同经历却最后修成正果的成功案例。因此,进入沙漠的每一代人,他们都会生发一种心理,即前人已成功,我自有希望。这种先例心理会随着持续不断的成功变成集体无意识里深厚的存在,给人类踏上挑战之路带来某种原力。
历史上先例心理令我最震撼的事件,莫过于犹太人复国。公元70年,罗马帝国攻陷耶路撒冷后,犹太人彻底离开古国,开始了最后一次大流散。遗落在世界的犹太人饱受各民族的压迫和杀戮,但他们一直都不忘返回故乡,耶路撒冷的锡安山。
因为他们的祖先先知摩西,就曾带领被奴役的族人杀出埃及,重归迦南。先例心理在犹太民族精神里经得起两千年的考验,直到今天的以色列被重建复兴。
近的说,我们中国只要谈及国家民族复兴,一定言必称汉唐盛世,这也是先例心理。我们的祖先曾经是世界霸主,威仪天下万国来朝,所以我们会相信自己千年之后依然可以成为世界的中心。
第二个光体,我叫它“智慧心理”。
当征服沙漠的实践累以万计,人类精神里自然就积累下许多珍贵的文化经验,并遗传下来。我们懂得了沙漠中必须专注,时刻通过驼铃判断骆驼和货物是否遗失。我们懂得了警醒,骆驼主动蹲下,便是飓风来临的预兆。我们懂得了归零,在茫茫大漠始终保持一种重新出发的心态,而不是瞻前顾后的焦虑。
这一点上,粟特人就是最好的标本。史载粟特人“善商贾,好利,丈夫年二十去旁国,利所在无不至”。被逐利本能驱使的粟特人在丝绸之路上成为了一个独特的商业民族,他们频繁来往于中亚和中国,是中世纪东西方贸易的承担者。
粟特人头戴卷檐虚帽,便于遮阳远视,脚穿长筒革靴,便于跋涉风沙。他们像沙漠形势一样多变,善于投附政治势力,用宗教活动掩护商业活动。这些都变成了粟特人一出生便会继承的应对沙漠的智慧心理。
第三个光体,我叫它“信仰心理”。
宗教信仰即使许多是个人后天修得,但人们一旦信奉它,进入教义的语言和场景里,就会被植入整个宗教所代表的的某种集体无意识的精神。
佛教的“弘法”,基督教的“布道”,正是这样的信仰心理。只要是信徒,必然会自发地去执行使命。看看河西走廊迎来了多少高僧大德,看看戈壁沙漠又送走了多少西方传教士。
《坛经·行由品》曰“一日思惟,时当弘法,不可终遯”,是让僧人内修体证的同时不忘觉他,帮助大众解脱生死。《圣经》曰“去,使万民作门徒”,是让基督徒教导万民遵守主的教训。
坚定的信仰心理无疑是沙漠里的精神的诺亚方舟,无往不利。即便伊斯兰教也有所谓的求知精神,促使阿拉伯穆斯林从公元七世纪开始,就沿着海陆旅行至世界各地,贸易和传教。穆罕默德说,“求知对穆斯林男女都是天命”,“求知须从摇篮到坟墓”。
三大光体莫名在我四周旋转起来,我与光体形成了中心和圆的运动,像极了集体无意识里太极八卦、藏传佛教世界之轮的“曼达拉”图形。这象征了什么!
它们仿佛有着磁力,隔空托着我悬浮上升。一阵刺眼后,我猛然清醒,竟然已经身处在了雅丹荒原。小李子和七仙女早已弃靴赤脚,此时欣喜地狂奔向完全风化的细软沙丘。
可我的意识,却更加警觉。曾经古海的雅丹,被流水和风化侵蚀千万年后,如今面目狰狞。青黑戈壁上的浅红色雅丹地貌,俨然一座魔鬼城。目极的范围,无穷无尽,遍布着十层楼高的泥岩石柱和土墩。风蚀的外表如爬行动物恶心的鳞甲,仿佛一触即脱。大风一作,天象突变,飞沙走石,遮天蔽日。
风沙灌入泥岩间的空隙,呼拉呼拉得恐怖,夹杂着高温下热胀冷缩爆裂的异响,似狼嚎,似炮响。人啊,成了掉入虎山的呆鸡。自然的魑魅魍魉,它们正四肢着力,血口大开,喉咙里涌动着进攻的怒吼!
这里,《水经注》的描述是“少禽多鬼怪”,连高僧法显当年途径都毛骨悚然,是人类夜半惊梦共同的死亡之地。
不过我也异常振奋,虽然一个人的意志战胜不了沙漠,但人类可以!
如果沙漠的龙脉,是天地变幻的无常。那人类精神的龙脉,便是集体无意识的有常。双龙相争,争的是时空。沙漠以生死的无常灭有常,人类以精神的有常战无常。
我早就拥有了对峙沙漠的遗传精神,我的种族已然如此强大,我没有理由再恐惧!
我只需觉醒,也开始觉醒,觉醒潜伏在意识之海里的惊涛骇浪,觉醒涌动在精神雪山下的洪荒之火,以对抗自然的残酷无情!
或许阿拉伯文明里沙漠行旅者的强悍生态,正源于此。
我纵意地奔跑在雅丹“西海舰队”的宏大战场里,背后每一艘巨岩战舰都象征了一种强大的人类精神。
沙漠,战、战、战!
我是雅丹狂想之人,生亦狂,死亦狂!
落日的辉光反射在永恒空间的风沙里,如宣纸上的泼墨瞬间扩散出无限的光晕。我登上雅丹的高点,任原始冲击,长发扬起可及夕阳。
一切不觉凝固,成了诗的无我之境。
头冠万丈霞光灿烂
爱思考
胜过荒野与孤独
心深似海
眼有暖阳
生而少年
沙漠考验每一步
杀死心猿意马
觉醒!
放步如临大海
仰望目极星辰
禅于心
狂于形
境界的提升总是某一刹那的顿悟,雅丹难道不是大自然的集体无意识吗?亘古的岁月冲刷掉了生命和丰富的地质,只留下了万物原始的形态,代代遗传至今。那一个个风烛残年的土堡,恰是自然本能和原型的印象。
每当我的灵魂沟通自然,我就能强烈地感知到人体即自然的真理,它的深处,暗涌着自然之力!
在敦煌莫高窟,三危山脚下,有一片墓地,葬着敦煌守护神常书鸿,和历代敦煌艺术工作者。为了守护象征人类共有精神的文化宝藏莫高窟,他们至死不渝,长眠于此。
集体无意识的光辉如圣芒,以古旧的墓碑为原点,向八方放射。
荣格曾说,艺术家和作家最能体现集体无意识,他们总是最接近原型,挖掘原始象征作为灵感,创造出色彩斑斓的绘画和文章,而正是这些表达才最迷人,因为那是人类心理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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