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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rice of Salt
Patricia Highsmith
https://book.douban.com/subject/1419214/
译者的话
纯粹出于个人兴趣的不负责任的自娱自乐的翻译,非英语或汉语或文学相关专业。更新时间不固定,大约是两周到一个月更一章。
仅供学习参考,侵权即删。
正文
“特莉,记得我跟你提过的那个人,菲尔·麦克尔罗伊吗?就是在保留剧目剧团的那个?啊,他现在在城里,他还说给你搞到工作了,就在几周后。”
“一份真正的工作吗?在哪儿?”
“是村里的一个演出。菲尔今晚想见我们。我见到你再跟你说这个。我大概二十分钟后完事儿,我现在正要离校。”
特芮丝连跨三级楼梯冲进她的房间。她原本正洗漱着,肥皂泡已经干在她脸上了。她盯着盥洗池里的橙色洗脸巾。
“一份工作!”她自言自语。有魔力的字眼。
她换上裙子,脖子上环戴一个带有圣克里斯多夫徽章的短短的银链子——是理查德送的生日礼物。她用了一点水来梳理头发,让它们看起来齐整一些。接着,她把一些零散的速写和纸板模型放在衣柜里,方便在菲尔·麦克尔罗伊要看的时候拿出来。
不,我还没有什么真正的经验,她将不得不这么说,她感到失败。她甚至都没有学徒经验,除了在蒙特克莱尔给业余团体做纸板模型的为期两日的工作,如果那也能算是工作的话。她在纽约学过两门场景设计的课,也读过许多书。她会听到菲尔·麦克尔罗伊——一个紧绷、忙碌、可能还为白跑一趟来见她而薄怒的年轻男人——遗憾地表示她还是做不成。但戴上理查德的这份礼物,特芮丝想,事情就不会像她独自面对时那么沉重了。
在特芮丝认识理查德后,他辞了或者被辞了五份工作。失业找工作根本不会困扰理查德。特芮丝记得一个月前她被鹈鹕报社(Pelican Press)辞退,她为此愁眉苦脸。他们甚至都不通知她一声。而她猜测她被辞退的唯一原因就是她的特定调查任务已经完成了。当她去找社长努斯鲍姆先生讨论没给她通知这件事时,他都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通咨?什磨?(Notiz?--Wuss?)”他漠不关心地说。她转身就跑,深怕在他的办公室泪洒当场。对理查德来说就挺好过的,他生活在一个令他心旷神怡的家庭里。他也更容易攒钱。他在海军服役的两年攒了两千元,那之后的一年又攒了一千。然而她得花多久才能攒够成为舞台设计师工会的初级会员所需的一千五百美元呢?在纽约待了近两年后,她手上仅有五百美元。
“为我祈福吧。”她对书架上的木质圣母像说。这个她在纽约的第一个月买下的木质圣母像是她公寓里的美景。她希望能把它放在更好的地方,而非这么个丑书架上。这书架就像是把许多个水果木箱堆起来再涂成红色。她渴望拥有一个原木色的、手感顺滑并且蜡层油亮的书架。
她下楼到熟食店买了六罐啤酒和一些蓝纹奶酪。当她上楼时,她想起她去店里的初衷是买晚餐要用的肉。她和理查德计划今晚共进晚餐。可能有变,但她不想自己主动去更改涉及到理查德的计划。她正要为买肉再跑下楼一趟时,理查德按了门铃。她按下开门键。
理查德跑上阶梯,微笑道,“菲尔打电话了吗?”
“没。”她说。
“很好,说明他会来。”
“几时?”
“几分钟内吧,我猜。他应该不会待多久。”
“那个听起来真的是个工作吧?”
“菲尔是这么说的。”
“你知道是什么类型的剧吗?”
“我只知道他们需要人手来布景,所以为什么不能是你?”理查德审慎地打量她,微笑着,“你今晚看起来很棒。别紧张,好吧?只是村里的一个小剧团,你可能比他们所有人加起来都更有才能。”
她拿上他扔到椅子上的大衣,挂到衣柜里。大衣下是一卷他从艺术学校带回来的炭画纸。“你今天干得还不错吧?”她问。
“一般吧。是我想在家里干的那种活儿。”他漫不经心地说,“今天的模特是红头发的,我喜欢的那个。”
特芮丝想看看他的画作,但她知道理查德大概觉得它还不够好。他的一部分早期作品挺好的,像是挂在她床头的那幅蓝黑相间的灯塔的画,那是他还在海军里刚着手绘画时画的。但他的写生尚不佳,而特芮丝怀疑会一直如此。他的棕色外裤的一边膝盖周围染上了新的木炭污渍。他在红黑格子衬衫里还穿了件衬衫,鹿皮莫卡辛鞋让他的大脚看着像不成形的熊掌。他看起来更像是伐木工或者专业运动员之类的,特芮丝想,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她更容易想象他手持利斧而非画笔。她曾见过他拿着斧头,在他布鲁克林的房子的后院里砍树。他要是不能向他家人证明他在绘画方面颇有进展,大概就得在这个夏天加入他父亲的罐装液化气生意,如其父所愿,在长岛开个分店。
“你这周六要忙吗?”她问,依然恐于谈及工作。
“但愿不,你有空吗?”
她现在想起来了,她没空。“我周五有空。”她无奈道,“周六得忙到很晚了。”
理查德微笑,“太不妙了。”他牵起她的手,引着她的胳膊环上他的腰,停下了他在房里无休的徘徊。“那周日?家里想要你来吃晚饭,不过我们不必久留。我可以借辆卡车,我们下午就能开车到别处去。”
“行啊。”她和理查德都喜欢坐在大大的空油箱前面,随便开车到哪儿,像乘着蝴蝶漫游般自在。她撤开自己环绕着理查德的胳膊。环抱理查德的动作让她感到又羞又傻,仿佛是在抱着一棵树的树干。“我其实为今晚买了牛排的,但在百货公司被偷了。”
“被偷了?从哪儿被偷的?”
“就是从我们放提包的架子上。为了圣诞节而被雇佣的人没有带锁的寄存柜可用。”现在她能一笑置之,但下午的时候,她差点哭了。狼,她当时想,一群饿狼,为了一顿免费的饱餐去偷一袋带血的肉。她问遍女售货员有没有见到那包肉,她们全都否认了。不许带肉进百货公司,亨德里克森夫人愤然道。但是所有肉铺都在六点关门,叫人还能怎么办呢?
理查德躺进沙发床。他的嘴唇薄而走势不规则,一半向下撇着,让他的表情模棱两可,时而幽默,时而苦涩,而他相当直言不讳的蓝眼睛并没有阐明。他缓缓地讥诮道,“你有没有去失物招领处?失物,一磅牛排。叫它‘肉球’它就应。”
特芮丝笑了,扫视了一眼她的小厨房的架子。“你觉得是开玩笑?亨德里克森夫人真的让我去失物招领哦。”
理查德放声大笑,站了起来。
“这儿有一罐玉米,我还搞到了一些做沙拉的生菜。还有面包和黄油。要我去弄点冻猪排骨吗?”
理查德越过她的肩膀,伸长手从架子上拿了一块粗黑麦面包。“你管这叫面包?这是真菌吧。你看它,蓝得像山魈的屁股。为什么你不买了面包就赶紧吃?”
“那个是我用来在晚上看东西的。不过既然你不喜欢它——”她从他那儿拿过面包扔进了垃圾袋。“本来它也不是我说的那个面包。”
“给我看看你说的面包。”
门铃在冰箱边尖锐地响起,她一跃而起按下开门键。
“他们来了。”理查德说。
来人是两个年轻男子。理查德介绍他们分别是菲尔·麦克尔罗伊和他的兄弟,丹尼。菲尔完全不似特芮丝所想那般。他看起来不紧绷也不严肃,甚至也不特别聪明的样子。在他们被介绍的时候,他几乎没看她。
丹尼手臂上搭着他的外套,站着,直到特芮丝接过他的外套。
她没能找到挂菲尔的外套的衣架,于是菲尔拿回了外套并把它扔到了一把椅子上,衣服一半垂地。这是一件又旧又脏的马球大衣。特芮丝端上啤酒、奶酪和薄脆饼干,时刻听着菲尔和理查德的对话何时谈到工作上。但他们一直在说他们自上回纽约金斯顿别过之后发生的事。理查德上个夏天在那里的一个路边旅馆画了两周壁画,而菲尔是那儿的服务员。
“你也是剧院的吗?”她问丹尼。
“不,我不是。”丹尼说。他似乎挺害羞,抑或是百无聊赖到想走人。他比菲尔年纪大,体型也略微大些。他深棕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房间里的物件。
“除了一个导演和三个男演员,还什么都没有呢。”菲尔背倚着沙发,对理查德说,“我在费城曾经共事过的一个伙计执导。雷蒙德·科特斯。如果我推荐你,那你准能进。”他说,瞥了特芮丝一眼。“他给我在剧里留了次子的角色。这剧叫《小雨(Small Rain)》。”
“喜剧?”特芮丝问。
“喜剧。三幕。你有独立负责过什么场景吗?”
“会有多少场景啊?”在她就要回答时,理查德问了。
“最多两个,一个也能凑合。乔治娅·哈洛兰主演。你有没有看过秋天他们在那儿搞的什么萨特的戏?她参演了。”
“乔治娅?”理查德微笑道,“她和路迪究竟发生了什么?”
特芮丝失望地听着他们的对话走向乔治娅和路迪还有别的她不知道的人。乔治娅说不定就是理查德有过的艳遇之一,特芮丝猜想。他曾经提到有五个。除了希利亚,她不记得别的名字了。
“这就是你做过的一个场景吗?”丹尼问她,看着墙上挂着的纸板模型。她点头后,他站起身去瞧它。
此刻,理查德和菲尔在讨论某个不知道哪里的欠了理查德钱的男人。菲尔说他昨晚在圣雷莫酒吧见过那人。菲尔的长脸和短发像埃尔·格列柯,特芮丝想,然而这同样的特征在他兄弟身上就像美洲印第安人。菲尔说话的方式却彻底破坏了形似埃尔·格列柯的幻象。他像乡村酒吧里随处可见的好似作家或者演员但其实一无所成的年轻人那样说话。
“这个很迷人啊。”丹尼说,仔细端详着一个悬挂着的人物背后。
“这是给《彼得鲁什卡》做的模型,祭祀节的集市那一幕。”她说,好奇他是不是知道这部芭蕾舞剧。他可能是个律师,她想,甚至可能是个医生。他手指上染有黄色,不是香烟的那种染色。
理查德在说着饿了什么的,菲尔说他也饿死了,但没有一个人去吃放在他们面前的奶酪。
“我们半小时后得走,菲尔。”丹尼重复道。
于是片刻后,他们都起身穿上外套。
“我们到外面吃饭吧,特莉。”理查德说,“市郊第二大道的捷克餐厅怎么样?”
“行。”她说,试图表现得欣然接受。这就是结果了,她猜,结果没什么是确定的。她冲动地想对菲尔问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但她没有。
在街上,他们朝市中心走去而不是市郊。理查德和菲尔并肩,只回头瞥了她一两次,仿佛为了看看她是不是还在。丹尼扶着她的手臂,绕过不知是雪是冰的一片片又脏又滑的泥泞,那是三周前落雪后的残留。
“你是医生吗?”特芮丝问丹尼。
“物理学者,”丹尼回答,“我现在在纽约大学读研究生。”
他朝她微笑,但对话在此停顿了一会儿。
接着他说:“做舞台设计有挺长的路要走吧?”
她点头,“有够长的。”她本要问他是不是做跟原子弹相关的事,但她没有问,是与不是又有何重要?“你知道我们是要去哪儿吗?”她问。
他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嗯,去地铁。但菲尔想先在哪儿填个肚子。”
他们正沿着第三大道走。理查德对菲尔说他们下个夏天要去欧洲。紧随理查德如挂件的特芮丝为菲尔和丹尼自然而然地认定她是理查德的情人而感到一阵尴尬。她不是他的情人,理查德也并不指望她去欧洲。他们的关系挺奇怪,她觉得,但有谁会信啊?因为就她在纽约所见,每个人都和他们的约会对象睡几次。在理查德之前的她约会过的两个人,安杰洛和哈利,在发现她并不想和他们上床后毅然甩了她。认识理查德的那年,她做了三四次和他上床的尝试,结果并不好;理查德说他倾向于等一等。他的意思是等到她更喜欢他为止。理查德想跟她结婚,而她是他头一个求婚对象,据他说。她知道在前往欧洲前理查德会再问一次,但她对他的喜爱不足以结婚。再说,她将接受他为旅途付大部分的钱,她带着熟悉的愧疚感想着。接着,塞穆克夫人——理查德的母亲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在他们的婚礼上微笑着表示赞同,特芮丝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怎么了?”丹尼问。
“没事。”
“你冷吗?”
“不,完全不。”
但他还是把她的胳膊搂得更紧了。她很冷,总体而言还感到相当苦闷。她知道是由于与理查德的这段若即若离的关系。他们见识过的对方的样子越来越多,却没有真的变得日益亲近。过了十个月她依然没有爱上他,可能永远都不会,尽管事实上她无疑喜爱他胜过她所知的其他任何人。有时她觉得自己爱上了他——在清晨醒后茫然地盯着天花板时,在她困倦的脑子逐渐意识到现在是周几的几点、她得做什么这些构成生活的鸡零狗碎的事之前,猝然想起她认识他、想起因为她一些有爱的举动而闪耀着对她的爱意的他的脸时。但这种感觉完全不像她在书里读到的爱。爱,应当如痴如醉、神魂颠倒。
其实,理查德也没表现得如痴如醉。
“哎呀,什么玩意儿都叫圣日耳曼德佩。”菲尔摆着手叫嚷着,“你去之前我会给你一些地址。你预计要在那儿待多久?”
一辆带着轰隆作响的链条的卡车在他们前面转向,特芮丝没能听到理查德的回复。菲尔走进五十三号大街角落的莱克商店。
“我们不在这儿吃。菲尔只是想买点东西。”理查德在他们进门时挤了挤她的肩膀。“今天真棒,是不是啊特莉?你不觉得吗?这可是你的第一份正儿八经的工作!”
理查德很确信,而特芮丝力图体会这一刻的美好。但她甚至不能再现当初她接到理查德电话后,盯着盥洗池里的橙色洗脸巾的那种确定感。她靠在菲尔旁边的凳子上,理查德站在她身边,仍然与他说着话。白瓦墙和地面上的刺眼白光看着比太阳还亮,因为这里没有一点阴影。她能看到菲尔眉毛上的每一根闪亮的黑毛,以及丹尼手中未点燃的烟斗上的或粗糙或平滑的斑点。她能看到理查德的从大衣袖子中无力垂着的手的细节,她再度意识到这手与他柔韧的、骨骼纤长的身体的不相称。
那是厚实得算是胖乎乎的手,它们拿盐罐或者手提箱把手的动作也是同样难以言喻地含含糊糊。还有抚摸她的头发时,她想。他的手掌尤为柔软,姑娘似的,还有点儿潮湿。最糟糕的是,他老是不清理他的指甲,即使是在他不辞辛苦地盛装打扮时。特芮丝为此说过他好几次,但她现在觉得不可能在不惹怒他的前提下重提此事了。
丹尼在看着她。他用若有所思的眼睛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她低下头。突然间,她明白了为何自己没能再现早先的感受:她压根儿不信菲尔·麦克尔罗伊的举荐能给她搞到工作。
“你在担心那份工作的事儿?”丹尼站在她身旁。
“不是。”
“不必担心。菲尔可以给你点建议。”他把烟斗柄塞到唇间,像是还要说点别的什么,但他走开了。
她心不在焉地听菲尔同理查德的对话。他们在说订船的事。
丹尼说:“顺带一提,黑猫剧院离我住的莫顿街只有几个街区。菲尔也和我待在一起。来和我们共进午餐吧,怎么样?”
“太谢谢你了,我很乐意。”虽然可能不会成行,她想,但他人真好,能这么邀请她。
“你怎么想,特莉?”理查德说,“三月去欧洲会不会太快?赶在旺季之前去再好不过了。”
“三月听着可以。”她说。
“没什么能够阻挡我们,对吧?我可不在乎我不能上完学校里的冬季学期。”
“嗯,没什么能够阻挡我们。”说来容易。要相信这一切也容易,跟全然不相信一样容易。然而即使这一切都是真的,工作也是真的,演出大获成功,她可以略有小成地前往法国——忽地,特芮丝够到了理查德的胳膊,将手滑入他的指间。理查德惊讶得话只说了一半。
之后的下午,特芮丝拨打了菲尔给她的沃特金斯的号码。一个声音干练的女孩接了。科特斯先生不在这儿,但他们通过菲尔·麦克尔罗伊听说过她。那份工作是她的了,她会在十二月二十八日开始工作,周薪五十美元。如果她想,她可以提前去那里,给科特斯先生展示一些她的作品,但不是非要如此,毕竟麦克尔罗伊先生力荐了她。
特芮丝致电菲尔道谢,但没人接电话。
她给他写了张便条,交由黑猫剧院转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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