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的话
纯粹出于个人兴趣的翻译,非相关专业,不喜慎入。
正文
弗兰肯堡的员工自助餐厅正值午餐高峰期。
长桌早已座无虚席,而人群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向收银台,木隔板后面排起了长龙。已经拿到餐盘的人们在桌椅间徘徊,指望着找到一个能把自己塞进去的缝隙,或者某个有人正要离开的位置,但没有这样的好事。餐具碰撞的乒乓声,椅子拖曳的咯吱声,鼎沸的人声,拖着脚走路的摩擦声,以及十字转门的咔咔声在这个四壁空空的房间里混杂成一只机械巨兽发出的轰鸣。
特芮丝紧张兮兮地咀嚼着食物。她的面前有一本倚靠着糖罐放置的册子——《欢迎来到弗兰肯堡》。她上周把这本厚册子翻看了一遍,那是员工培训课的第一天,她手头上没什么别的东西可看。而在员工餐厅这地方,她感到有必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什么东西上面。所以她又读了一遍关于假期福利的那部分——在弗兰肯堡工作十五年以上者可享受三周假期——她一边看一边吃着当日特供:一份灰不溜秋的烤牛肉,一团肉酱汁浇淋的土豆泥,一堆豌豆和一小杯辣根酱。她试着想象在弗兰肯堡百货公司工作十五年的样子,而这超出了她的想象。册子还说,二十五年老员工则可享有四周假期。弗兰肯堡还会为冬夏休假者组织露营活动。他们再建个教堂得了,她想着,还有一个产院。这运作模式像极了监狱的商场令她害怕,但接着她就意识到自己也是监狱中的一份子。
她飞快地翻动书页,然后看见一行横跨两页纸的醒目的黑色字体:“你是真正的‘弗兰肯堡人’吗?(Are You Frankenberg Material?)”
她调转目光瞟向房间那头的窗户,尽力想些别的什么。想想她在萨克斯百货看到挪威的红黑相间的漂亮毛衣,如果她找不到比之前看过的二十美元的钱包更好看的钱包,那么她或许会给理查德买那件毛衣作为圣诞礼物;想想下周日她可能会和凯利一家驱车去西点看一场曲棍球赛……房间那头的大方窗看起来像是——像是谁的画来着?哦,蒙德里安。角落那扇窗上有一个小方块敞开着,正对着白色的天空。没有鸟儿的光顾。你会如何为一个在百货商场上演的故事布景呢?她又开始遐思。
你的情况大不一样,特莉。理查德曾如此对她说过。你很清楚要不了几周你就会离开那里,别人却没有这样的信念。理查德说下个夏天她可能就在法国了——她“就会”在法国了。理查德希望她随他同去,她也确实没什么理由不跟着他。理查德的朋友菲尔·麦科尔罗伊写信说他下个月可以为特芮丝在一个剧组里找到工作。特芮丝还没见过菲尔,但她可不信他能给她找份工作。她自九月以来往返纽约多次,却一无所获。谁会在隆冬给一个初学乍练的舞台布景学徒提供工作呢?同样令她感到不真实的是,下个夏天她可能和理查德在欧洲,并肩坐在露天咖啡馆,挽手走在星空下,寻觅梵高画中的景色,在某些小镇歇个脚画幅画。而从她在商场工作开始,尤其是最近几天,这一切似乎变得越发不真实。
她明白在商场里是什么困扰着她。这是那种她根本不会跟理查德说起的事。商场让那在记忆中一直都困扰着她的事情愈演愈烈了。一些毫无意义的琐事阻碍她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本该完成的事。在这里,“琐事”指的就是关于钱袋啦、代客存衣啦、出勤打卡啦之类的繁杂程序,这些程序甚至让人们没法以自己最高的效率来为商场服务。每个人都与他人隔绝,每个人都生活在一个错得离谱的层面上。因此,特定的深意、想传达的讯息、爱慕的心情,每个生命都拥有的诸如此类的东西,都找不到表达宣泄的出口。这让她想起发生在桌边、在沙发上的对话,谈话的内容似乎总是围绕着死亡那类无力改变的事,没人愿意谈及可受人掌控的事情。当一个人尝试谈起触动人心的话题时,他就得看着那些一如既往的假面吐出措辞完美甚至没人觉得是搪塞的陈词滥调。这种孤独感,因为日复一日在这个商场里面对着一成不变的面孔而变本加厉了。你可能根本没和这些面孔的主人说过话,或者没能说上话——而你本可以和他们说说话的。这不像你偶然看到途经的公交车上一张欲言又止的脸庞——你见过那张脸之后便再也不会见到。
每日清晨,当她站在地下室等待考勤打卡的队伍里,目光下意识地将正式员工从临时工中挑选出来时,她会思索,自己为何落到了这步田地——她应征了招聘广告,当然。但这无法解释为何她成了一个售货员而非舞台布景师。她的人生之路曲曲折折。十九岁的她为此焦虑不安。
“记住,你得学会信任别人,特芮丝。”艾丽西亚修女常如此告诫她。特芮丝也渴望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
“艾丽西亚修女啊。”特芮丝小心地呢喃着,咝咝作响的音节安抚了她。
特芮丝坐直了身体,拿起餐叉,因为清洁小哥朝她这个方向打扫过来了。
她能够看见艾丽西亚修女的脸,瘦骨嶙峋的飞着淡淡红晕的脸庞宛如日光照耀下的粉宝石,她的胸膛如同挺拔的蓝色巨浪。艾丽西亚修女高大骨感的身影出现在大厅的角落,在修道院餐厅的白色珐琅桌子间,在数不清的地方,她小小的蓝眼睛总能将特芮丝从其他女孩儿中一下找出来。特芮丝知道,修女以不同于看待其他女孩的眼光看待她,尽管那双薄薄的粉色嘴唇总是紧紧抿成一条直线。她还能看见艾丽西亚修女在她八岁生日那天递给她一双用薄纱包裹着的针织绿手套,修女脸上全无笑意,几乎一言不发,只是径直将手套送给了她。依然是艾丽西亚修女的那双薄唇告诉她必须通过算术考试。除此之外还有谁会关心她的算术能不能及格呢?在艾丽西亚修女远赴加州的数年后,特芮丝仍然将那双绿手套保存在学校的马口铁储物柜底层。那层白纱已经变得绵软轻薄,仿佛古代织物,而她仍未戴过那双手套。最后,手套小到她没法戴了。
有人动了糖罐,倚靠着它的册子直接倒下来。
特芮丝看了看她对面的那双手,一双丰满的上了年纪的女人的手,搅动着她的咖啡,现在正急切得有点颤抖地面包卷掰成两段,将其中一半贪婪地戳进碟子里的肉酱汁中。那碟子和特芮丝的一模一样。那双手皲裂了,在指关节处的皱纹里藏纳着污垢,右手却戴着一枚惹眼的银丝做工的戒指,上面还嵌着一颗纯净的绿宝石,左手则戴着金婚戒。指甲的缝隙里还能看到红色指甲油的痕迹。特芮丝看着那手把一叉子豆子往上送。她没必要看那人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那应该就像所有在弗兰肯堡工作的五十岁女人的脸,饱受接连不断的力竭和恐惧的折磨,镜片使眼睛的模样失真,脸颊粗糙无光。
特芮丝不敢去看。
“你是新来的,对吧?”那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显得尖锐清晰,几乎算得上甜美了。
“是的。”特芮丝说,抬眼看她。她记得这张脸。这张脸的枯槁让她知道了这里其他的脸会是什么样。特芮丝曾看见这个女人从夹层蹒跚着挪下大理石台阶,手搭在大理石扶栏上,力图为肿胀的双脚分担一点身体的重量。那时差不多是下午六点三十一分,商场空空荡荡。当时特芮丝想,这个女人既不是病人,也不是乞丐,她只是这里的员工而已。
“你过得还适应吧?”
现在这个女人正对她微笑,眼周和唇周遍布着触目惊心的皱纹。她的眼睛此刻充满活力,甚至有些温柔亲切。
“你过得还适应吧?”由于她们周遭乱七八糟的声音很大,女人重复了一遍。
特芮丝舔舔嘴唇,“是的,谢谢。”
“你喜欢这里吗?”
特芮丝点点头。
“吃完了?”一个穿着白色围裙的年轻男人蛮横地抓起女人的盘子。
女人颤抖着做了一个手势打发他离开。她把盛着罐装切片桃子的小碟子拖向自己。桃子片像黏糊糊的橙色的小鱼,每次勺子抬起来,桃子片都会沿着勺子边缘滑来滑去,除了女人准备入口的那片。
“我是三楼毛衣柜台的,如果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女人紧张且十分不确定地说,像是要赶在她们被迫分开之前把消息传达出去,“什么时候来找我说说。我是罗比切克夫人,露比·罗比切克夫人,工号是五四四号。”
“非常感谢你。”特芮丝说。突然之间,女人的丑态消失了,她镜片后面赭色的眼睛变得柔和,浮现出关切的神色。特芮丝感到自己的心脏跳动着,仿佛它重获生命。她看着女人从桌边起身,看着她矮小肥胖的身躯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木隔板后的人群中。
特芮丝没有拜访罗比切克夫人,但在每天早晨八点四十五左右,员工们缓缓涌入这栋楼时,她会用目光搜寻她。在电梯里,在餐厅里,她都会搜寻她的身影。她从未看见过她,但能够在这个商场里有个可以找寻的身影是令人愉悦的。这使一切都大不一样。
几乎每个早上,当她来到她工作的七楼时,她会为了观望一辆玩具火车而停下脚步。这辆火车孤零零地被放置在靠近电梯的桌子上。它不似在玩具柜台后面的地板上奔跑的那辆大火车一般漂亮气派,但有一股子狂暴潜伏在它小巧的活塞泵中。这是那辆大火车不具备的。它在椭圆轨道上喷薄而出的狂怒与失落,使特芮丝为之倾倒。
啊呜!——当它猛地一头扎进纸糊的隧道中,它这样咆哮。钻出隧道后它又会这样叫嚣:呃呜!——
每每她在清晨踏出电梯,或是在晚上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小火车总在不知疲倦地奔跑着。她感到它在诅咒着那只每日拨动开关的手。从弯道处的抖动和直道上的猛冲之中,她能看出一种暴君般的疯狂徒劳的渴求。它拖着三节卧铺车厢,车窗上显出僵硬的小人儿剪影;之后是一节敞篷的装载着微型木材的货车车厢,还有一节装着假煤块儿;最后一节是在转弯时咔咔作响的守车,它紧抓着飞驰的火车,就像孩子抓着母亲的裙摆。仿佛在囚禁中,有什么东西变得疯狂了,有什么东西消逝了,因而它不知疲倦,就像中央公园动物园里那些脚步轻盈的优美的狐狸,一刻不停地绕着笼子打转。
在这个早晨,特芮丝很快就对小火车感到厌倦,转而走向她工作的玩偶柜台。
九点零五分时,整个玩具柜台从沉睡中复苏。长桌上的绿桌布被撤掉了。
机械玩具开始朝空中抛球并接住,打靶场发出砰砰声,靶子被打得摇摇晃晃。摆放着动物农场的那张桌子上传来嘁嘁喳喳的吵闹声。在特芮丝身后,恼人的嗒哒嗒哒声开始了,那是大块头锡兵,他以好战的姿态面对着电梯,一整天没玩没了地打鼓。放手工艺品的那张桌子散发出陶土的气味,让她想起她小时候的美术教室,还有校园里的地窖,传闻说那是某个人的坟墓,她还曾经透过铁栅栏朝里面瞧过呢。
亨德里克森夫人,玩偶专区的部门经理,正把玩偶从存货架上拿下来,摆成双腿大开的坐姿,放在玻璃柜台上。
特芮丝朝马图奇小姐打了个招呼。马图奇小姐站在柜台旁专心致志地数着她钱袋里的钞票和硬币,在有节奏的点头中她勉强回应了特芮丝一个幅度更大的点头动作。特芮丝从自己的钱袋中数出二十八美元五十美分,记录在一张白纸片上作为收据,将实实在在的钱变成了现金出纳机里以她的名字作为开票人的一个数据。
现在,第一位顾客出现在电梯处,不知所措地犹豫了一会儿,表情有些惊恐——人们在玩具柜台经常露出这样的表情——接着,她开始逛了。
“你有会尿裤子的娃娃吗?”一个女人问道。
“我想要这个娃娃,但要是黄衣服的。”又一个女人说,把一个娃娃推到她面前。特芮丝便转过身从存货架上为女人取下她想要的那个娃娃。
这个女人和母亲有着一样的嘴巴和脸颊,特芮丝注意到,深红色的胭脂铺在轻微坑洼的两颊上,薄薄的红唇上满是唇纹。
“哭闹宝宝都是这个大小的吗?”
无须推销。人们想要娃娃,随便什么娃娃,作为圣诞礼物。整件事不过就是弯腰抽出一堆盒子,在里面找一个棕眼睛而不是蓝眼睛的娃娃,告诉亨德里克森夫人某个娃娃在库存里找不着了,让她不情不愿地用她的钥匙打开展柜;或者是侧身穿过柜台后的走道,将被买下的娃娃存放在包装柜台堆积如山的盒子上,不管售货员取包裹取得多勤,那堆盒子总是越积越多,显得摇摇欲坠。几乎没有小孩儿来柜台。长着一张疯癫的脸和一双爪子一样的手的圣诞老人才应该是给他们送礼物的人。他们一定都是心怀善意的,特芮丝想,即便那些涂脂抹粉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人也是如此。她们往往是最傲慢的。她们匆匆忙忙地买下最大最昂贵的娃娃,那些娃娃有着真人的头发和可以更换的衣裳。而穷苦人之间也毫无疑问拥有真爱。他们排队等待,轻声询问某个娃娃的价格,然后失望歉疚地摆摆手,转身离开。
一个仅十英寸高的娃娃价格高达十三美元五十美分。
“拿去吧,”特芮丝很想这么对穷人们说,“它真的太贵了,但我把它送给你。弗兰肯堡不会在意的。”
但那些衣着廉价的女人,那些瑟缩在破破烂烂的围巾里的羞怯的男人,会在转身回到电梯时,满怀渴望地看着其他柜台。如果人们是为了娃娃而来,他们是不会想要其他东西的。玩具娃娃是一种特别的圣诞礼物,它栩栩如生,像个婴儿一样。
这里几乎从来没有小孩儿,但偶尔会有孩子出现,一般是小女孩,很少会是小男孩,她的手会被父母牢牢牵着。特芮丝会给她看她认为她会喜欢的娃娃。她会十分耐心,最终会有某个娃娃让孩子的表情为之一变,这种反应就好像来到这里的所有原因就是为了它,而通常那个娃娃会被孩子带走。
有一天晚上下班后,特芮丝在街对面看见罗比切克夫人在卖咖啡和甜甜圈的店里。特芮丝常在回家前到这家店买杯咖啡。罗比切克夫人在商店的后部,在绵长弯曲的柜台的末端,正把一个甜甜圈往她的咖啡里蘸。
特芮丝突破来自人群、咖啡杯还有甜甜圈的重重压力,挤到她面前。她紧挨着在罗比切克夫人的肘部,气喘吁吁地打了声招呼,接着转向柜台,装作买杯咖啡是她唯一的目的。
“你好。”罗比切克夫人漠不关心地说。她的冷淡打击了特芮丝。
特芮丝不敢再看罗比切克夫人,然而她们的肩膀却因为拥挤而紧紧地靠在一起。特芮丝差不多把她的咖啡喝了一半时,罗比切克夫人没精打采地说,“我要去搭独立线地铁了,我不知道我们这辈子能不能从这儿挤出去。”她的声音单调枯燥,与那天餐厅里的截然不同。现在她是特芮丝曾见过的那个蹒跚下楼的弯腰驼背的老女人。
“我们能出去的。”特芮丝肯定地说。
特芮丝硬生生为她们俩开辟出一条到达门口的路。特芮丝也要搭独立线地铁。她和罗比切克夫人慢慢挤进地铁入口处滞缓的人群,渐渐地不可抗拒地被带下了楼梯,就像漂浮垃圾被排污管倾倒而下。
她们发现她们都在列克星敦大道站下了地铁,罗比切克夫人就住在第三大道东边的五十五街。
特芮丝和罗比切克夫人一同走进熟食店。特芮丝本想在这里买点东西当晚餐,但不知怎么,她没法在罗比切克夫人在场时这么做。
“你家里有食物吗?”
“没,我打算待会儿买点吃的。”
“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吃呢?就我一个人。来吧。”罗比切克夫人以一个耸肩的动作结语,仿佛这比微笑来得省力。
特芮丝婉拒的冲动只持续了一小会儿。“那谢谢了,我很愿意。”接着,她在柜台上看见一个被玻璃纸包住的蛋糕,那是一个像棕色大方砖的水果蛋糕,顶部点缀着红樱桃。她买下它,准备送给罗比切克夫人。
那房子和特芮丝的寓所很像,只有褐色砂石,比她的更加阴暗压抑。门厅里完全没有光亮,当罗比切克夫人打开三楼大厅的灯时,特芮丝发现这房子不是很整洁,罗比切克夫人的房间也不怎么整洁,连床都没铺。特芮丝想知道,她起床时与入睡时是不是同样疲惫。罗比切克夫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小厨房,拎着一袋从特芮丝手里接过的食品杂货,留特芮丝一人站在房间中央。特芮丝觉得是由于她回家了,没人能看到她,她便允许自己疲态外露了。
特芮丝始终想不起来这是如何开始的。她想不起来之前的谈话,而谈话其实无关紧要。
事情是这样的:罗比切克夫人很奇怪地从她身边缓缓移开,仿佛神游物外,忽然就开始嘀嘀咕咕,直挺挺地躺倒在没铺的床上。特芮丝没法强迫自己去听那连续不断的嘀咕抱怨,去看那淡淡的致歉的微笑,那矮小肥胖大腹便便的身躯显露出的令人震惊的丑态,以及仍然礼貌地注视着她的满怀歉意地斜倾着的头颅。
“我曾经在皇后区有我自己的服装店。噢,那是个漂亮的大商店。”罗比切克夫人说,特芮丝听出了吹嘘的意味,尽管她个人很厌恶,但她开始聆听。“你知道的,那种腰部有个V字的裙子,要用许多小纽扣做的。你知道,三、五年前,”罗比切克夫人用僵硬的双手比划她的腰部,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那双短小的手远远不能覆盖她腰身的前一半。昏暗的灯光在她的眼睛下方打下黑色的阴影,她看起来十分衰老。“他们管那叫卡特琳娜式裙装。你记得吗?是我设计的。它们是我那个皇后区的商店里做出来的。它们名声大噪,名、声、大、噪!”
罗比切克夫人从床上起来,走向墙边的一个小衣箱。她打开它,花了好半天,然后开始拖出来一些深色的面料看起来很沉的衣服。她任凭衣服掉到地板上。罗比切克夫人举起一件石榴红的天鹅绒裙子,那裙子有着白色的领子,白色的小纽扣在束腰上衣正面的下部组成了V字。
“看,我有很多这种裙子。我做的。其他店都是抄袭我的。”她用下巴夹住裙子的白领,在领子上方,罗比切克夫人丑陋的脑袋怪异可笑地歪着。“你喜欢吗?我送你一件。来,过来,试一件看看。”
特芮丝对试穿的念头深深反感。她希望罗比切克夫人能重新躺回去休息,但特芮丝还是顺从地站起来,走向她,仿佛没有个人意志。
罗比切克夫人用颤抖迫切的手将特芮丝塞进一条黑丝绒的裙子,特芮丝瞬间了然她是怎么在商场里手忙脚乱地给客人试毛衣的,毕竟她不可能用任何别的方式做出相同的动作。四年,特芮丝记得,罗比切克夫人说过她在弗兰肯堡工作了四年。
“你更喜欢那件绿色的?试试看。”特芮丝有一瞬间的犹豫,她放下手中的,转而拿起另一件深红色的裙子。“我在店里卖了五件给女孩子们,但是你,我送你。虽然是积压商品,但是它们还是很时髦的。你更喜欢这个吗?”
特芮丝更喜欢红色的那件。她喜欢红色,尤其是石榴红,而且她十分中意红丝绒。罗比切克夫人把她逼到角落里,在那里她可以把衣服脱了放在扶手椅上。但她不想要这条裙子,不想别人送她。这让她想起在修道院被人施舍旧衣服的时候,她被认为是孤女,学校里有半数都是孤女,她们从来没收到过外界的包裹。特芮丝脱掉毛衣,惬意地赤裸着身体。她抓着手肘双臂环抱。她的身体感到寒冷,冷得失去知觉。
“我会缝纫,”罗比切克夫人心醉神迷地自言自语,“我从早到晚地缝啊补啊缝啊补啊。我手下有四个姑娘。可是我的眼睛坏了,有一只瞎了,就是这只。快穿上裙子。”她告诉特芮丝她做了眼部手术。那只眼睛没瞎,只是半瞎了。但是它疼得厉害。是青光眼。现在它还是会发疼。还有她的背,她的脚。因为拇囊炎。
特芮丝明白,她讲述她所有的困难与不幸是为了让特芮丝理解她为何会沉沦至在百货公司工作。
“合身吧?”罗比切克夫人信心满满地问。
特芮丝看着衣柜上的镜子。里面展现出一个瘦长的身影,有些窄的脑袋的轮廓像是着了火,明黄色的火焰延伸至肩膀上的大红色丝带上。百褶裙摆差不多垂到她的脚踝。这是童话里女王的裙子,颜色是比血更深的红。她后退一步,在身后拉紧了松弛的部分,这样它就能贴合她的肋部和腰身。她看向镜子里自己的深榛色眼睛。她凝视着自己。这就是她,不是那个穿着傻乎乎的格子裙和米黄色毛衣的女孩,也不是那个在弗兰肯堡玩具娃娃柜台工作的女孩。
“你喜欢吗?”罗比切克夫人问。
特芮丝端详着自己出奇安详的嘴,她能轻而易举地辨认出它的形态。如果有人吻过她就会知道她几乎不涂唇膏。她希望自己能够吻吻镜中的那个人好让她真的活过来,但她就那样姿态完美地静立着,恍若画中肖像。
“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罗比切克夫人不耐烦地催促道,远远地审视她,在衣柜旁暗暗打量,就像百货商场里售货员暗中打量在镜前试穿外套和裙子的女人。
但这不会持续多久,特芮丝知道这一点。她会开始动作,那样的景象会随之消失。
即使她留下那条裙子,那也会消失的。那是转瞬即逝的东西,只存在于这一瞬间。她不想要这件裙子。她试着想象这条裙子挂在她家中衣橱里的样子,而她不能。
她开始解开扣子,松开领口。
“你喜欢,对吧?”罗比切克夫人问,一如既往地信心十足。
“是的。”特芮丝毅然承认了。
她没法解开衣领后面的纽扣。
罗比切克夫人不得不上前帮忙,特芮丝简直等不及要逃脱了。她感到自己仿佛身陷囹圄。她在这里做什么?她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像这样穿上这裙子?一时间,罗比切克夫人和她的公寓变成了一个噩梦,她刚意识到她身处其中。
罗比切克夫人是地牢的驼背狱卒,特芮丝则是被带来受刑的。
“怎么?别针扎到你了?”
特芮丝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她的思维跑出去太远。她神游到了天外,到了一个漩涡中心,那里通往一个微光闪烁的恐怖屋,在屋里她们两人似乎陷入了殊死对抗。在她思维所在的那个漩涡中心,她知道是绝望令她心惊胆战,不是任何其他东西。这绝望源于罗比切克夫人孱弱的病体和她在百货商场的工作,源于衣箱中她的那堆衣服和她的丑恶,源于直至生命终结之时组成她生活的一切。这绝望还源于她本身,源于她没能当那个她想当的人,没能做她想做的事。她的一生仅仅是梦境吗?这又是真实的吗?正是对于这种绝望的恐惧让她想要赶紧脱了裙子,在锁链加身之前、在一切都来不及之前逃离此地。
可能已经来不及了。如在梦魇中一般,特芮丝穿着白色的衬裙,哆哆嗦嗦地站在房间中,动弹不得。
“你是怎么啦?你冷了吗?这里热着呢。”
这里是挺热。暖气片滋滋作响。房间里充斥着蒜味、陈年霉臭、药物气味和罗比切克夫人散发出的特有的金属味道。特芮丝想瘫倒在放着她的裙子和毛衣的椅子上。或许她可以躺在自己的衣服上,她想。但她不该躺下来。要是她这么做了,她会迷失。锁链会禁锢她,她会孤身面对驼背人。
特芮丝猛烈地颤抖着。突然之间她失控了。这是深入骨髓的恶寒,不仅仅是惊慌或疲倦。
“坐下。”罗比切克夫人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听起来极度漠然厌烦,仿佛见惯了女孩在她的房间晕厥。同样从远处伸来的还有她干燥粗砺的手指,它们使劲按着特芮丝的胳膊。
特芮丝拼命抗拒着椅子,明白自己即将屈服,甚至清楚正是因此她备受诱惑。她倒在椅子里,感觉到罗比切克夫人使劲扯着她的裙子好把它从她身下拖出来,可她动弹不得。她依然在原来的意识点,她可以自由思考,尽管椅子伸着黢黑的手臂环绕着她。
罗比切克夫人说着话,“你在店里站太久了。今年圣诞挺忙的,我都见过四个像你这样晕倒的人了。你得学着忙里偷闲。”
抓着栏杆蹒跚步下楼梯,在自助餐厅吃午餐时小憩一番,将饱受拇囊炎之苦的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像女更衣室里那群靠着暖气片休息的女人一样,为了能在暖气片上稍坐片刻而争执不下。
尽管她知道她只是目空一切地盯着前方,依然没法动弹,但特芮丝脑子里一片清晰,惊人地清晰。
“你只是累了,宝贝儿。”罗比切克夫人说,用羊毛毯裹住她的肩膀,“你得休息。你今天站了一整天了。”
艾略特的一行诗句跃入特芮丝的脑海:我不是那个意思,不,不是那样的。她想说出来,但她张不开嘴。她的嘴里有什么东西又甜腻又灼热。罗比切克夫人站在她面前,从一支瓶子里舀出什么东西,随后将勺子送到她的唇间。特芮丝顺从地吞下,不在乎那东西是不是毒药。她现在可以张开嘴了,也可以从椅子里站起身,可她压根儿不想动。最终,她躺回椅子,任罗比切克夫人拿毯子包住她,假意要睡。但其实,她一直盯着那个驼背的身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起来,脱衣就寝。她看着罗比切克夫人脱下一件大码的系带紧身胸衣,接着是一根绕着双肩、部分下至背部的带状物。特芮丝惊惧地死死闭紧眼睛,直到弹簧的咯吱咯吱声和一声呻吟般的长叹告诉她,罗比切克夫人已经上了床。还没完。罗比切克夫人伸手够到了闹钟,上好发条,瘫在床上,将闹钟往床边的直背椅上搁。黑暗中,特芮丝勉强能看见她的手臂起起落落足有四次才把闹钟放对地方。
特芮丝思忖着:我该等个十五分钟,等她睡着了我就走。
由于困顿不堪,她绷紧身体来克制痉挛。这种突如其来的发作感觉如同坠落,在每晚入眠之前来访,却预示着酣眠。它没有发生。所以特芮丝在她认为十五分钟已到的时候穿戴整齐,悄无声息地溜出门。简单得很,无非是打开门开溜罢了。简单得很,她想,因为她并非真的在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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