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前,我看了一部哲学发展史的片子,始于西方哲学之父苏格拉底,一直讲到当代西方哲学流派。影片最后一部分对比了中西方哲学的起源。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影片创作者想要强调物理环境决定了哲学思想——即西方哲学起源于古希腊,古希腊环海,地质和降水条件受限,为了生存,古希腊人会通过向外征服海洋获取资源,所以西方哲学强调人改造世界的主观能动性;而中国古代文明始于两河流域,地质及水资源丰富但受制于旱涝灾害,于是中国古代哲学强调人应该顺势而为和顺应自然。所以,在影片中,作为中国古典哲学典例与古希腊哲学对比的不是儒家思想,而是以老子为首的道家思想。
那部片子算是我对道家思想认识的起源,因为以前对文言文的排斥屏蔽了我对中国古典哲学和文学了解的兴趣。于是,我顺理成章的认为这样的分析很有道理,也“证实”了自己对道家思想的不感兴趣——因为我觉得自己更偏向于类似于古希腊哲学式的“我命由我不由天”的思维方式。
我对老子的思想有了偏见始于自看过那部片子之后,每当听到 “顺其自然”四个字,我就会联想到老子的政治哲学思想——“无为而治”。而“无为”思想的英文直译是“inexertion”/”inaction”(不作为),即“尽人事,听天命”的后半句。按照这个思路,“顺其自然”对应的英文翻译是let nature take its course(让自然行其道)。
于是,渐渐地,这四个字成了我主观上拒绝接受的词。我能理解所谓的尊重自然发展规律,但是我无法理解它蕴含的被动接受,甚至不作为。
前几天我在读费孝通先生1988年在香港大学的关于“一体多元“的会议论文,他从人类学家的视角解析了中华文明的起源和中国一体多元的社会体制发展。在读中国古代文明发展的部分,我无数次卡住。比如,我一直认为“一体多元”的“一”(unified)和“同”是近义词,而且费孝通先生也讲到“一体”包括了“同”的一部分——在社会经济发展趋势下的必然同化(assimilation)。但如果这样狭隘地理解,就“坐实”了外界对中国民族政策的指摘,于是我开始怀疑自己误解了一些东西。读完全文,虽然我的理解是费孝通先生的“一体”更接近“大同”,但这个理解依然着力于“同”字上。
“同”于我就是“顺其自然”在社会环境里的同义词——随大流的被动与不得不。所以,读完那篇论文后,我并没有找到我想要寻找的答案,反而心里一直很不安。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不安。
昨天一早,绷了三个多月的神经被一封邮件扯断,简言之,在三个多月被动的焦虑等待后,我收到了项目审核工作还要继续延期的通知,即继续被动等待,而且不知道需要多久,结果会怎样。于是,我给我二导发邮件,咨询是否需要开始准备Plan B。我二导说,如果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她会继续往前走,而不是考虑Plan B。
说来很巧,当我咨询我二导现阶段我应该着重准备的科研学习时,我问了一朋友类似的问题(与科研学习无关),“我应该怎么做?”我二导的建议基本是我这段时间在做的,所以我回复她,“I’ll focus on what I can do.”(我会把精力放在我能做的事上。)而朋友的回复却是四个字,“顺其自然。”顿时感觉伤口上被把撒了一把盐。
既然告诉我导会把精力放在能做的事上,而眼下最扎我的是“顺其自然”四个字。于是,我开始学习中国古典哲学。在看了北大哲学系博导杨立华教授关于孔子、老子、庄子和孟子的系列讲座后,我发现这些思想流派的一些联系性和共通性,也更加确定自己误解了道家思想、“顺其自然”和“无为”。
“顺其自然”出自《道德经》,前一句是“大道至简”。所以“顺其自然”四个字的核心词其实并非“自然”(nature)而是“其”,接上一句理解即顺应“道”的自然发展(in a natural way以其自然的方式)。翻译古装剧时,受let nature take its course的影响,我常把“道”翻译为“course”,因此从未细心查阅过“道”指的到底是什么。
杨立华教授指出,《道德经》的核心词汇是“用”而非“道”或“德”。首先理解“故常无欲则观其妙,常有欲则观其徼”。“妙”指“生”,即自然万物(包括人)的生生不息;“徼”指“归终”则“成”“器”:静心无欲就能看到万物的生生不息;欲望则驱使万物有所为。而欲望是万物的本质属性——保存和延续自我的冲动(斯宾诺莎的the principle of desire欲望原则——desires animate our striving欲望是万物奋斗的永动机)。所以,老子推崇的并不是如佛教的清心寡欲,而是在欲的驱使下的适度而为,这和孟子的“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有异曲同工之妙。(用心观之指人的主动性,即为之——思也;让我联想到了笛卡尔的“I think, therefore I am.”我思故我在。)
所以,《道德经》的核心理念即“用”“器”之道。例如,“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告诫我们,万物有其规律,不可曲全成事,而要适度,留有余地。同理解读“无为而治“即“君无为则臣有为”,君王不过分干涉,臣子方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而非君王不作为。
“(大)道”即“天道”——万物统一的、无形的普遍性,即万物的生生不息、日新不已和变化无常。所以,“顺其自然”指的是顺应万物的生生不息和变化无常。而因为万物日新和无常的统一属性,人不止要“观其妙”更要“观其徼”,“耳目之官”有其边界,而用“心之官”观之,则“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孟子)
儒家和道家皆视“天人合一”为人生的最高理想,而天道和人性的合而为一需要,“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杨立华教授对这句话的解读是“只有用力气的方向才是有可能的。”
相较于“天人合一”,我觉得基于量子物理发展的New Materialism(新唯物主义)过度注重物的能动性和人的“不可为”/“不应为”,虽然两种思想都认可人与万物为一体(例如,“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指无具体内容、统一的无限的否定性,即万物的普遍性——“天道”也;或《逍遥游》里的“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即不同物境间互化,没有了边界,同为“一”体——“大道”也。P.S.以此理解费孝通先生的“一体多元”的“一”,它其实更接近于“大”而非局限于“同”。),不过新唯物主义更像是对“顺其自然”里的“自然”进行了断章取义的解读。类似地,其实很多人在说“顺其自然”时,也抱着同样的心理——人不为,听天命。这也是我之前排斥这个词的原因。
“用”“器”,重在用;心之观其自然,方可顺其自然,用之有道,则万物生生不息、日新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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